待到任承明出征的前一天,任素言终于得了半天空闲,去了一趟名安堂。
那个姓查的灰胡子老头倚在躺椅前,懒洋洋的摇着蒲扇。有一个没见过的小厮走过来,笑着问:“客官是要当还是赎呢。”
“我来找祁公子。”
躺椅上的老头闻言,“腾”的一声,腾起身子,见是她,眼前一亮,腿脚利索的迎上来。
“姑娘,我家公子恭候多时了。”
祁放在等她?这倒稀奇。
查掌柜领着她步向店里,走进暖阁。迎面扑来一阵热浪,烧的她鼻尖冒汗,炉子里的炭火,比起那日,烧的更烈了。
坐在炉前的男子,拥着狐裘,手执竹简,背影单薄,隐有阵阵咳嗽声传来。
“姑娘,可让在下好等啊。”
她缓缓步上前,看他的对面赫然摆着一个软坐榻,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一般。她敛起裙子坐下,才不过一会儿,只觉得额前的
汗几乎要滴落而下。
“让先生久等了。”
祁放看着她颔首拭汗,微微笑道:“屋子是热了些,委屈姑娘了。”
“若小女猜的不错,先生是突厥人吧。”
祁放但笑不语,默默为她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任素言当他默认了,玩笑道:“突厥人善骑射,身体强壮,甚于我们大岳男子。先生,这副样子,倒像是我们大岳的白面书生。
”
祁放以宽袖遮着,咳嗽了两声,方才笑言:“大岳不也有像令尊一样的神勇之人,我们突厥有我这样的男子也不足为奇。更何况
,我懂得通晓天命的巫术,窥探天意的人,自然命薄多病。”
她猜的果然不错,前世她因亲临突厥与大岳边境征战,故而对这种邪术略有耳闻。此术可窥天事,未仆先知,但习得此术的人
,会遭到反噬,不仅命薄,而且活着的每一天都要遭受痛苦的折磨。要习此术,必须要天神选中的人,百年不遇。
没想到民间传闻竟是真的。她更惊讶的是,他的身份应当极为尊贵和隐秘,竟如此轻易的告诉了他。
“如今大岳与突厥交战在即,先生既能未仆先知,难道不为自己的国家算上一算?”
祁放轻笑出声:“在下并无那么大的格局,家国大事由国君操心,我的身体可由不得我操那么大的心。姑娘,今日是来问云滇的
三大门派的吧。”
任素言点头。
“在下给姑娘讲个故事吧。”
他缓缓裹紧了大衣,将茶壶坐在炉子上温着,缓缓开口。
“十八年前,一名在江湖上极富盛名的采花大盗,潜入国都,几番作案,令城中的妙龄女子闻之丧胆。这个采花大盗作案很规律
,只挑已经选好婆家,待嫁的女子。城中一位贵胄家的千金,慕得如意郎君,已经择了吉日出嫁。却在出嫁前不到两个月的时
间,遭了这位采花大盗的毒手,还怀他的骨肉。”
说到此他稍作停顿,看向任素言,像是在期待着她说些什么。
“难不成此事与云滇三派有关?”
祁放微微一笑,提起茶壶斟满茶,继续道:“贵胄家封锁了消息,将府上晓得消息的婢子下人齐齐斩首。这位千金体质较弱,不
能堕胎,两月之期一到,只得硬着头皮出嫁。再说回那位采花大盗,因行事猖獗,不仅惹江湖人士不满,天子亦是下令追捕。
一次围追堵截中,他寡不敌众,被人刺伤了命根子,仓皇逃窜。此后不久,他便知道,他最后凌辱的那位千金怀了他的骨肉。”
任素言觉得这个故事很是荒唐,忍不住问:“不是说贵胄家封锁了消息,他又如何得知那位小姐怀了他的孩子?”
“茫茫江湖,多的是你不知道的邪门歪术。就像在下,懂得的巫术,姑娘不也是头一回儿看见。”祁放笑道。
任素言住了言语,的确是,江湖之大,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东西。这点,没必要深究。
“先生,您继续。”
“采花贼伤了命根子,那位千金肚子里可是他唯一的骨肉。为了自己有后,他想要等到那位千金诞下孩子之后,便抱着孩子离开
。为此他特意,找了为与千金能摊上关系的旧识帮忙。那旧识在千金生产当日,从别处抱了个孩子,妄想偷梁换柱,奈何为人
察觉,只得作罢。”
话说到此,便再无声音。
任素言静默片刻,道:“然后呢。”
祁放望着她面前原封未动的茶水,道:“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我若都告诉了你...咳咳...天神会责罚我的。”
任素言顿觉无趣,难不成这件事与那枚印章有关,那枚印章是当年的江湖侠士留下的,还是采花大盗?
“我可以告诉你,当年的采花大盗,便是碧剑山庄的现如今的庄主尹墨。他还是少庄主时乃一风流俊子,娶了位风姿绝代的夫人
,奈何与他不同心。新婚之日,偷偷逃走。他为此受了情伤,从云滇一路到国都,用了十年时间,玷污无数良家女子,成了江
湖上臭名远昭的采花大盗。”祁放说道。
任素言问:“江湖人知道采花大盗就是碧剑山庄的庄主吗?”
“若是知晓,碧剑山庄早已被侠肝义胆之士夷为平地。尹庄主当年也只不过是为情困了十年,伤了命根后,便回了云滇,继承山
庄。这么多年,行事磊落,对云滇的百姓多有照拂,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尽管祁放说了那么多,任素言还是想不出这个故事潜藏的讯息。难不成凝月宫背后还隐藏着一股江湖势力,还是碧剑山庄?未
免太过荒唐了。
或许应该等硕王回来,他带回来的消息,能将这个故事解开。
“姑娘,这个故事里藏着你想要的东西。一旦解开,你所谋之事,必定胜握在券。”
祁放眯起眼睛,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是早已洞察一切。任素言不由得打量起面前这个无所不知的男人,他自诩习得通晓天命的巫
术,那他可曾通晓,她真正所谋之事是什么呢。
难道这个故事背后暗藏的玄机,与太子也能扯上关联。
那就好玩了。
听完一个故事,她早就被暖阁的热气蒸出一身热汗。她缓缓起身,拱手礼道:“多谢先生赐教,小女子一定好生揣摩,改日再登
门拜访。”
“在下再送姑娘一句话。天命自有定数,或许历程不同,但总归殊途同归。总有痴人妄图篡改命数,多是徒劳功而已。”
她赫然惊在原地,瞳孔极度放大,面色笼上一层恐惧。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重生而归,她今生的目的,面前这个神色
安详的男子都一清二楚。
这句话绝非再是巧合之言。
她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腿下一软,险些摔倒,哑声道:“我...是谁?”
“你是谁?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嘛?”祁放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眼神锐利的对上她的眸子,似乎能通过她的眼睛,一下子望进她
的心里。
她咬紧下唇,拿手撑在膝盖上,沉声问:“我,是谁?”
祁放摇摇头,定睛看着她,唇边绽放一丝诡异神秘的笑容:“你是任府嫡女,将来会是大岳皇后,还将会是大岳历史上,唯一一
位上过战场的皇后。”
任素言只觉胳膊像是化成了一阵无力的风,再也支撑不住,猛然跪在了榻边。她忽然生出一种感觉,面前的这个男人,比张贵
妃,太子,硕王,都要可怕。
他拾起铁夹,清理掉炉里的炭灰,又往里面加了两块木炭。
“姑娘既然知晓在下通晓邪术,又为何如此惊讶呢。”
他的声音古井无波,似是在唠家常一般。可是这个世上竟有能通过去,晓未来,还知道平行时空发生的事情的人,怎能让人不
害怕。
这是重生之后的她,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祁放丢了铁夹,看向瘫在地上如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儿,重重的叹了口气。
“你不要担心,我来是为了救你。世上既然能有人通晓天命,便一定可以逆天改命。阿言,你信吗?”
阿言,他唤她阿言。任素言觉得自己彻底崩溃了。
这个男人,这张脸,分明是她活了两世都不曾认识的脸。可当他唤出“阿言”二字的时候,她的心头竟涌上一层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怪,像是蛊一般,绕在她的心头,令她想要抓狂,想要发疯。这个声音,这两个字,像是藏在她的脑海深处,忽然
被唤醒了一般。
仿佛有人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呼唤:“阿言...阿言...”
“你,究竟是谁?”
男子不慌不忙的回答:“在下祁放。”
“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她的眼睛满是惊恐,声音抖得厉害。
“不是曾经,是以后。”他端起茶杯,朝她示意,缓缓放在唇边。
任素言大脑“轰隆”一声,俨然一片白纸,似有光影隐隐约约,跃然纸上,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把那些光影拼凑成一张完
整的脸,完整的场景。
前世,她真的认识这个男人吗?为什么她没有一丁点儿印象。
他微微侧身,任素言才发现,他的身侧放了一盘棋,以彩石做棋子,在上头连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星盘错乱,自有上天修正。得到,会由失去弥补。你自以为修改了轨道,终究不过给命途绕了个弯而已。”他默默的摆放着棋
子,一颗鲜红的棱角分明的棋子,赫然立在灰色石子的包围圈内。
他的指尖点在那颗红石上,缓声道:“今夜天芮星要临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