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凤竹见她这“学生”领悟得不错,双臂抱在胸前,用力地点了点头“你再得到什么风声,可以慢慢地坐实消息,等到手上的材料够了,一气儿把稿子给写出来。我就不信了,你把现成的大菜端到主编面前,他还会跟你计较什么原则,批评你不团结同事?再说了,我也不是让你老这样偷捂着消息耽误工作,不过权宜之计罢了,只要主编能意识到,你是有能力的人,过后再做事自然还是该有商有量的。我教给你的只是万般无奈下的临时手段,而不是排挤同事的长久手腕呀。”
越是讲道理,便越让蒋忆瑶感叹自己从前老实得简直可以说是木讷了。
厉凤竹依然地劝说着“人呢,太自私自然是不好的。可是太大方了,手里有什么牌都往外打,任你再有本事也胡不了呀!对于男人,咱们不能只听他们怎么说,更要看他们怎么做。他们做得,咱们就做得,这才公平呢。”
这里,蒋忆瑶已经彻底想定了主意,满面堆着笑容,逗趣地问道“那么先生,您的束脩究竟怎么收呀?”
“岂敢岂敢。”厉凤竹乐得她主动提起这茬,连忙站直了身子拜托道,“我听说检察处处长的太太和几位实业家的太太们,最近正商量着要举办一个露天的纳凉晚会。我就想要那场晚会的票子,你看办不办得成?”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蒋忆瑶对这点要求,简直很不放在心上,一面说着,一面提着包就要办去了,“今年这天气格外古怪,牵头人正怕大家畏暑不出呢,这票子能送几张是几张,根本不费工夫呢。我这就去处长府上候着,晚半天准能送到你手里。”
厉凤竹跟着一路往外走,道完别之后,就开始琢磨了,原本是打算用一上午的时间彻底摸清马守华寓所的处境,可是计划过于顺利,倒空出几个小时无事可为了。
不如再去一趟华新旅社,拿着今天刚出的报纸向纪冰之证明报社对她的尊重,也好顺便再打听打听开庭的日子。
只是去归去,身上的衣服得换掉。好在厉凤竹专门备了衣裳在办公室,也无需特意回家一趟,倒是便宜得很。
可惜事有不巧,到了旅社一打听,柜上说纪冰之一早就出门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厉凤竹料她不是去找马守华就是去衙门办差了,索性等一等吧。
可这一等,到了日上三竿也没有消息。一来呢,厉凤竹这时觉得肚里空空的;二来呢,早晨托了蒋忆瑶的事,也该回去听听消息了。因就走到华新旅社门口,叫了一辆车子过来“去大……”这时,忽然有个闪念浮现在厉凤竹的脑海中,她不自觉地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自己置身在日租界的居酒屋。当她再睁开双眸时,眼里换了神情,心里也早改了主意,“去淡路街。你拉到路口把我放下就成。”
这“淡路”二字取自日本兵库县的淡路市,比起拥有中原公司的旭街,这里显得静谧许多。
不过这条路在许多记者眼里,可比旭街更值得注意。因为这里曾是青木公馆的所在,这个名字代表了日本情报间谍战的鼻祖青木宣纯,他在日俄战争期间于北京设立特务机关。后来,陆军中佐大迫通贞来到淡路街设立津门特务机关,对外仍以“青木”为名,显然是有承袭和纪念之意的。坊间一直有传言,青木公馆人员庞杂、无所不能,许多下野的高官都曾生活在他们的显微镜下。后来,随着青木公馆的无疾而终,淡路街又渐渐被报界所忽略。据跑日租界新闻的记者说,公馆的主人已经换成了一位普通的日本商人。
之前搜集马守华仇家时,厉凤竹倒是留意过这些。可是,因为青木公馆的人明面上已经全部撤退,她就始终没有在这方面下大工夫。
直到今早,在英租界闻到的那股熏香却引发了她许多的联想。
女人对于香粉的记忆通常是很敏锐的。记忆中的那股味道,带有一种蜂蜜的香甜感,这种气味她曾经在旭街的居酒屋嗅到过。而每个国家各自拥有不同的香道文化,印度香闻起来就有几分西域风情,与国内的香有着相当的差异。因此,即使她不谙此道,也可以这样去推断,日本香道也会有自己的独特气质。她脑海中对两种气味的共同记忆,可能正是因为它们同宗同源。
由此,厉凤竹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盯着马守华住处的依旧是日本特务。
然而,真要以日本人的监视为假设,那又会是哪一路的人所为呢?
这个答案,厉凤竹暂时还摸不透。当她梳理完这些问题时,车子早拉到了地方。她便下车慢慢踱着步,一点一点往记忆中的青木公馆走去。
随着那所房子移入视线,厉凤竹注意到,门口停着一辆车子,门里的小花园,一半土地也让一辆小汽车给占住了,看起来像是有客人前来拜会的样子。照这个情形想去,很可能这个时间主人翁是在家的。
如是一想,她不由抬头去瞥了一眼那洋房的窗户。
再往近前走,门口的木牌已经被撤换了,新挂的牌子上写着“远山”二字。
厉凤竹来这一趟,完全可算是计划外的。她并没有什么把握,更谈不到方向,只是想来附近碰碰运气。因此,望过一眼之后,就昂着首快步而去。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不再陌生的声音“密斯厉的脚步好快呀!这可真是无巧……”
厉凤竹先是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随后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再然后,实在无法再掩饰心中的厌恶了,随即扭过头道“巧遇多了就显得缘分很廉价。”
回身的一刹那,隔着一个小小的花园,她的余光意外地捕捉到了一束瞬间即逝的寒光。是来自鹰隼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杀气,空气中仿佛有血腥味飘过。
“我们之间的巧合,都是以我的诚意堆砌的。”一心只在乎厉凤竹行动的唐书白,似乎并未感觉到气氛的诡异,把玩着白玉的手微微抬高,显出殷勤的样子。
小洋房二楼的窗帘随风摆了一下,野崎慎一收敛眼中的锋芒,两手插在裤袋里握拳,对着身后道“《大公报》新来的记者太难缠了。”
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腰身挺挺、身姿昂然,那人慢条斯理地吐了一口烟,方才问道“那个女人?”
野崎慎一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走到沙发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口中答道“似乎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大公报社对‘缓抗’立场的抛弃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期,恐怕……”
西装男子神态自若,似乎并不感到为难。一拍沙发扶手,忽地起身,嘴角一抬,轻哼了一声“那就让记者也做一回新闻人物吧。”说话时,已走到了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听筒,对着总机道,“要《津门时报》经理办公室。”
这个时候,等候在外间的宝木三郎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簿子,颇为认真地念起了笔记“糖串,糖串‘儿’,串儿!”
坐在一旁架起脚闭目养神的坂本林智,眼皮子轻轻地一动,微微笑了一下,突然问道“平都呢?”
宝木三郎俨然是被难住了,上下左右地伸展着舌头,蹙着眉想了半天才费劲地接言道“糖,糖葫……儿?葫芦儿……”他卷了半天舌头,怎么都觉得不自在,闭起眼睛屏息想了一下子,这才恭敬地站到坂本林智身边求教,“糖葫芦,没有‘儿’吧?”
坂本林智失声笑了一下,把脚往地上一放,睁了眼还未说话,却听到门内传来一声问“青岛呢?”
十分地道的青岛口音,使得宝木三郎措手不及。就连坂本林智也是愣了一下子,才听懂的。于是就侧过脑袋,轻声用日语重复了一遍。
宝木三郎红着脸,上半身直挺挺地弯了九十度“让您失望了!”
野崎慎一将门打开,做了一个请势,轻轻地向身后道“远山君,请。”
坂本林智呆呆地看着含笑的远山亮,大有自愧不如之感。
远山亮上前拍了拍宝木三郎的肩膀“无妨,本来也不在功课范围内。”
这时,野崎慎一招手让坂本林智附耳过来,道“你先回去吧,有宝木在就可以了。”
坂本林智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可以见得二人之间的默契非同一般。
要说起他们的缘分,还是在海军服役时结下的。年轻的坂本林智曾跟随野崎慎一左右,感情相当深厚。后来二人相继退伍,野崎慎一来到津门负责英租界情报事务,坂本林智则进入早稻田大学深造。
当野崎慎一得知老部下将毕业旅行安排为回津门探亲时,便以长官的名义,要求坂本林智在津期间能够帮助他一二。而野崎慎一也总是会贴心地记得,要多给坂本林智一点休息时间,以便他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