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忆瑶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话说回来,密斯厉一来就这么忙,害我都没有机会找你好好说会儿话。我挺仰慕你的,根本不受什么性别约束,想报道什么就尽管去报道。不像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哪儿的话!”厉凤竹忙道不敢,“我还羡慕你呢,‘津市职业妇女生活’,多有趣的专题呀。照我说,为记录社会、探索未来论,这个专题不该断,应当一直一直坚持下去。”
“当然是很好的,假使能自由选择,我也不做他想。可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专题是我在诸多题目中主动选的,而不是只能选它,那该多好呀!”蒋忆瑶拿手托着下巴,艳羡之意大约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厉凤竹赧然道“你在报界成名时,我还在教书。那时候想挤进被男性垄断的话语体系并不容易,只能从妇女专题入手,等有了成就,你又成了一面旗帜,想转换方向也是身不由己了。羡慕你的女士多着呢,你却来羡慕我,闹得我都开始发飘了。”
蒋忆瑶苦笑道“其实我提过好几次,想要报道时政,都被驳回了。”
厉凤竹见她面有难色,便上下打量着她,莞尔道“我看你是有些老实吧?我呢,入行之初就不是个‘规矩人’,全是靠小聪明闯出局面来的。”
“听意思,你有独门秘籍?”蒋忆瑶脸上泛起十足的笑意,忙作一揖,切切地催促她说下去,“活菩萨,快告诉我吧。”
谁知厉凤竹的嘴刚一张,就有人敲门道“密斯厉,徐主任让你过去一趟。”
蒋忆瑶暗道扫兴,撅了嘴起身去开门,口里不住嘟囔“是哪路神仙呀,我还自以为人藏在这儿,十成十地妥帖呢。”
厉凤竹也正扫兴呢,正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要走,这怎么行?她往门口一望,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撰写假洋货社评的陈燕平。
这是一位很有为的少年,以自己在报馆的收入独立供起自己念大学的开支,做事勤勉文章也写得不错,深得主编赏识。
蒋忆瑶对这后生先是一笑,然后拉到门内,仔细问了一番“那个律师呢?”
“放心吧,早被唐先生打发走了。”陈燕平说时,将目光投向了厉凤竹,“主任找您是因为《北洋画报》打了电话过来,点名要采访您呢。”
“这是大好事呀!快着些吧!”蒋忆瑶听了不禁为厉凤竹高兴起来,复把门又打开了。
倒是厉凤竹嘴上向他二位道了谢,脸上也是笑着的,心里却有几分不愿意了。
另一边,徐新启也是大喜过望“我这里有个大大的惊喜要给你!”
采访的事陈燕平已经透露了,那就不算什么惊喜了。厉凤竹转了转眼珠子,想到方才工部局抗议一事,家长代表分明说了,会大面积地向各报社英租界教育不公的材料。
果不其然,徐新启卖了一下关子,便从抽屉里取了厚厚的一沓信件出来“看看这些检举信吧,够我们编辑部熬个通宵了。明天的头版,很有可能会调整哦。案头方面的工作嘛交给你自然是屈才了,但这个系列的后续报道,我总会以你为最大功臣去宣传的。”
厉凤竹当即请缨“需要我善始善终吗?”
徐新启笑着摇摇头,态度很坚决“事实已容不得租界当局反驳,几乎没有深入调查的必要了。遗留的问题,媒体的能力只在监督一层了,这类工作可替代性很强,我实在不打算劳驾你。倒是马守华的弃亲案,非你不可呀!当然,你有精力的情况下,能指点指点后辈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理由实在说得人心里敞亮极了,厉凤竹因之频频点头。
正在得意中的徐新启又滔滔不绝道“对了,你知道为啥子约翰逊自己个儿不来?工部局看了报道就把他叫去谈话,结果发现门口被气愤的抗议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民间对你、对我们报社的评价都是极高的,也就难怪《北洋画报》的动作这么快了。”
据销售部的粗略统计,无论是大书局还是小报童都反馈说,为“本市附刊”的头条而买《大公报》的读者每过一小时就要翻上一番。这一回,厉凤竹不单给新闻部长了面子,更有可能把《大公报》的销量推到新高峰。
厉凤竹心里自然乐开了花,却保持着理智推掉了采访的邀请“劳您的驾替我回了吧。我不想被人宣扬,否则混成了一张熟脸,以后出外勤反倒平添许多的麻烦。”
这外勤记者,尤其是访时政社会新闻的记者,要是举手投足总被人注意着,那还能得到什么独家消息呢?
徐新启经这一提醒,也回过神来了“既然你是这个意思……那还是尊重你个人的想法吧。”他把手里的钢笔盖上了帽,神秘地一笑,“对了,你不想知道约翰逊什么条件吗?”
厉凤竹也回之以微笑,自信地将身一挺,挥着一根手指道“登报致歉,消除影响。”
徐新启抚掌大笑起来“看来这种事你是见多咯。”
厉凤竹自嘲地点了一下头“约翰逊起初的打算就是想等新的新闻覆盖掉师生斗殴,学堂和工部局自然就躲过了质问。那么,我们何妨依样画葫芦地取他的态度来用一用呢?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答应,等这件事慢慢地淡下去吧。”
“我看他们也是虚张声势,请的那个人哪里像yer,分明是捣糨糊的捞爷儿。”徐新启看起来信心满满,似乎有着十足的把握能打赢这场口水仗,“你是没看见,日日新闻的唐先生正好也在场,帮着一道劝呢。最后,一顿花酒就把人给‘请’走咯。”
说完这话,徐新启暗暗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幸而那律师来得晚,留足了时间给他。否则,他一个人决计是挡不住两张嘴的。
至于此事最后以一顿花酒告终,这二字男人们谈起来总是轻松,女人听着却不舒服。厉凤竹冷哼道“那我还算幸运了,碰巧赶上了唐先生的雅兴。好了,不说这些了,明天能帮我一个忙吗?”不等徐新启问,她很快补充道,“是工作上的。”
议定了明日的行程,厉凤竹一身轻松地回到办公桌前,回看这一日的工作进展。她得意地在“采访代理律师”这行字后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勾。又在实地暗访一层,添了“重访”二字。
然后,借着办公室的电话,终于跟远在海州的儿子简短地聊了两句。得知他生活如常,也没病没灾的,遂就安心不少。
于是,展开稿纸,先把马守华一方即将反诉的消息编了一则简讯,交给排字房的师傅。
写完的时候,已近十二点了。
厉凤竹拿着刚整理好的访谈笔记,冲着新闻部的同事们一个一个地望去。这里大半的人正奋笔疾书,排字工睁着发红的双眼,一位接着一位地催促着。还有一小半空着的位置,大约是跑外未归的。
看了一圈,她找到了角落里正做着剪报的陈燕平“陈君?”
陈燕平听见有人唤他,忙放下剪子,转过来道“是密斯厉呀!什么事儿您说。”
厉凤竹搬了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把手里的稿纸递过去道“你昨日写的文章我都仔细看了,很是鞭辟入里呢。不过,我这里有一些特别的材料,乍一看像是在反驳你的观点。可河有两岸事有两面呐,要议论就要把几方面的立场都一齐公开出来。”
陈燕平闻言自然不敢怠慢,接过来仔仔细细地阅读了一番,这才问道“密斯厉白天是去访纪冰之律师了?”
《大公报》既然要追踪案件的进展,那么明日的早报一上市,纪冰之来津门的消息就彻底公开了。厉凤竹却还是坚持要把秘密守到最后一刻“不是的,前一段儿就联系上了,通过电话也有过信件往来。”
“唔……”陈燕平放下稿纸,感到有些棘手,“密斯厉,你给我看的意思是……”
厉凤竹倒很爽快“让与你写吧。”
陈燕平搓着手,不敢让笑容轻易地爬上眼角“这,这……”
论本意这天上来的馅饼,他是巴不得握着不放的。可厉凤竹一定是费了许多工夫才拿到了这份材料,自己一点功劳没有,就有些不敢承情。
厉凤竹拧了一下眉“我实在是没工夫呢!你来写,到时署我一个采访整理的名就好。你要肯答应,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陈燕平又多让了一句,见她仍坚持说晚一天见报也是没空写的,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那……多谢您提携。”
“谈不到谈不到,都是同事客气什么。况且这记录粗糙得很,要想成稿,怕是一晚上还不够你琢磨的。我总不能只顾自己成名,把这么好的一篇议论给耽误了。”厉凤竹微笑一笑,遂有要走的意思。
只见陈燕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跟着起身道“律师的话当然很对,就是读起来太学究气了。我想用孩童启蒙来打比,习字都是从临摹做起的,任是怎样的大书法家,拿出幼年的字来看,也总是滑稽可笑的。您看,以这样的方式分析,好吗?”
看他如此礼貌地打商量,厉凤竹待他便更近了三分“同事嘛,你我相称就好了。我知道你在老家时就做过报社编辑的,人虽年轻资格却不小。交给你去发挥,我是放心的,成稿就全凭你一人把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