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报社大门,一个人影子加快了速度,直直奔着厉凤竹就过来了“巧啊大才女!”
厉凤竹借着路灯定睛一看,并不肯停下脚步,只是略挤出一丝微笑来“唐先生安。”
唐书白眼见着都要走到她眼跟前了,她仍旧没有慢下来的意思,遂掉转步子,一路跟着她走“实不相瞒,我这风尘仆仆不为别的,就是为的老徐。当然,顺便也为你解决了一桩麻烦事。我看时间还早,你们大概还不至于会周公,我就急急跑来邀功了。”
论事情是当谢的,不过厉凤竹想着自己一个穷跑新闻的哪里有好处给人家呢,便礼貌地回他道“徐主任在的。”说着,拿手指了指二楼的窗户。
可是,这个唐书白似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仍旧随着她一道走“我对他的恩,一两句说不清。对你呢……”
有一阵酒气送到厉凤竹鼻子里。这人怕是沾了酒色就轻狂起来,倒是该避开一些。她如是想着,便止了步子,有样学样地把话回了过去“对我自是大恩呐!一两句说不清的。下回我请徐主任出面,我随一个小份子,您别嫌我礼薄才是。”
唐书白以为她站定了就是心里有三分欢喜的意思,忙亲热地笑着迎上去一步,手指略略触了一下她的胳膊“不是这样说。才子好佳人,英雄救美人。你我二人会心即可,倒不必谢的。”
厉凤竹的脸色不大自然,可随即又想到今日总算受了他一份情,因此并不立即表示出不满,只是不做声地连退了两步。眼里仍是端着一点笑意,道“我心里只有一个‘谢’字,可您又不让我说出口,那我也只能告辞了。”说罢,抬腿跑了两步,两只手冲着街对面的人力车用力舞着。
吃了瘪的唐书白却毫不在意,冲着即将远去的车子高声道“密斯厉有睡前读书的习惯吗?今晚不妨仔细研读一下‘居安思危’四个字!”
厉凤竹的手臂正抬着,去拉车篷子,听他话里有话,便放下手,对车夫轻声道“师傅,先等一等。”
唐书白料到她不能不理会这话,早快步追上前,手撑在人力车上,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律师的事儿被我碰上了,我自然搁不下。不过,我想了一晚上,越想越后悔,这忙我是不是帮倒了呢?约翰逊什么为人,不用我教你认,你觉得他肯吃下这个瘪吗?会不会……让他得逞一次,事情反而比较容易过去呢?”
厉凤竹怔怔地望着他,细想了这番话是有三分道理的。心道此人虽背景复杂,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的。不过,眼下也没那工夫去细心研究他,只是谨谨慎慎地把他的话多琢磨了一遍。
以约翰逊的心胸,索赔成功也未必能让他完全消气,倒是索不成功,积怨会有加深的危险。所以,表面上是躲过了一招,实际上难说是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想时,厉凤竹不由汗透衣襟“那么……唐先生是对我有什么忠告吗?”
唐书白仿佛已经酒醒,脸上显出郑重之色“首先是要晾着他,别刺激他……”
厉凤竹自己也是这么个主意,只是没想好,倘若晾一阵还过不去又该怎么办。于是,便睁大了眼睛,期待着他的高见。
谁知唐书白正经了没多久,忽然眯着眼神秘地一笑,慢慢凑过去道“倒也是巧了,赶上了暑气难消,你何不去北戴河散散心呢。我对于那一带倒是很熟络……”
本指望着能得到峰回路转的法子,却不想希望落空。厉凤竹回味过来,觉得他怕不是有意愚弄的,忙冷着脸打断“天不早了!唐先生……”说着,刷地放下了车篷子,不情不愿地哼出“再见”二字。
被拒绝的唐书白拍着脑袋,望着远去的人力车,连连道“可惜,可惜呀……”
回到家里,她一边忙着想第二天的工作,一边又整理起衣柜来了。捡了一身鲜有机会穿的藕色西洋裙换上,又对着镜子梳妆了一番。短发刚够扎起一个小辫子,用假发髻包着,远远望着一点看不出破绽来。
收拾完了,厉凤竹手里拿了墨镜,走到窗边拉开帘子站着,先冲着楼下观望了一阵,然后静静地闭上眼,脑中一幕幕地闪着画面,似乎在做什么预想。
一分钟后,她拿掉假发髻,重新打开衣柜,找出一顶草编太阳帽试了试大小。接着,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落了灰的鞋盒,里头装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穿起来走了两步,仿佛又有哪里不如意,遂脱下来盯着鞋跟直发呆。
然而,令厉凤竹没有想到的是,街对面有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的一切行动。
“大清早把我吵起来,到底为什么事儿?”
上车的女子因为没有睡足的关系,带着一肚子怨气而来,口气自然有些冲。把车门重重地一拍,一张小脸便躲在化妆镜后头折过来又倒过去。白色绸子衬衫上镶着的滚边,也就随之一摆一摇的。
唐书白左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转动后视镜,往后座上瞧了一眼,却又不做声。
对于不需要跑新闻的主编来说,早起自然也是十二分的困难,更何况他昨夜几乎是没有合眼的。
自从五四讲起了文明,每家报社都养着那么一两位“花瓶”。后座的女子方笑柔,无疑就是《津门日日新闻》的进步招牌。对于这位女下属,除了留恋歌舞、贪睡晚起而外,唐书白倒是没有别的意见,毕竟这样的生活也是他的写照。可是,事情就怕万一,比如眼下吧,两个人的状态都不大好,工作能不能办得漂亮就有了疑问。
此时,方笑柔大约是瞧出意思来了,看样子有突发的新闻,可是需要她等待一阵子。于是,放下化妆镜,凑着脑袋上前,往前边的公寓望了几眼,嘴里还问道“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吗?其实你既然都在了,何妨等事情发动的时候再打电话给我呢?”
唐书白打着哈欠,抬手往额头啪嗒啪嗒地敲了十多下,道“还不是怕你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嘛!”
方笑柔闻言,讪讪地一笑,不敢再接言。
不多会儿,始终紧闭的公寓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了,走出一个身穿西洋裙,头戴太阳帽的高挑女子。虽有一副大墨镜遮着,但唐书白还是很容易地认出了厉凤竹,见她伸手招来了一辆人力车,便紧接着准备发动汽车,慢慢地在后头跟住她。
“这是《大公报》新聘的外勤女记者厉凤竹。对了,上半年报界办过一场茶话会,你们打过招呼吗?”唐书白如是问道。
“她爱谈的话题,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方笑柔摇了摇头,紧接着就抱怨起来,“我还以为一大早的要干嘛呢,同行之间犯得着吗?”
说话时,厉凤竹的车停在了一个修鞋匠跟前,人力车夫把车子停在道旁候着。
唐书白不急不缓地在三岔路口拐了一个弯,空出一只手来从口袋里掏了烟盒子,然后停在厉凤竹视线之外。又把香烟点了,对方笑柔解释起来“徐新启这人我太了解了,特别会给人把脉。像厉凤竹这样,有魄力、有经验又初来乍到的人,想在新东家迅速站稳脚跟,必会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我要是徐新启,一定会给她派最热、最棘手的新闻,让她把头炮打得震天响。”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伸到车子外头,扳了一下后视镜,看着厉凤竹脱下了脚上的高跟鞋。
“可是……”方笑柔见他神情严肃,并不敢直言厉凤竹看起来可不像是在工作,“海河浮尸案查到了日租界,再刹不住车也得刹。无论怎样硬着头皮写,也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厉凤竹可能不知进退,但《大公报》津馆的主编以上,大约还是识时务的居多吧?”
“你对同业的关心远远不够啊!”唐书白叹了一声,手里弹着烟灰,“《大公报》近来一日一报的事情可不是浮尸案了,是弃亲案。”
方笑柔撇着嘴道“这事情我也在跟啊。”
唐书白一抬手,先悄悄后视镜,再指着迎面过来的一辆空人力车,道“但现在,我想让你跟着她,看她采到什么独家没有,她在这方面的能力实在不容小觑。”
方笑柔先往后视镜瞥了一眼,却见厉凤竹招了招手,然后便有一位头上戴礼帽、颈上挂相机、手上提行李的男人走了过去。厉凤竹穿上鞋,亲亲热热地与之上了车。
对于那个男人,就不必唐书白介绍了,方笑柔与徐新启碰面的机会可不少。看来,唐书白这次的嗅觉很灵敏。
“抢头条啊,这个我倒在行得很!”一见有事可做,方笑柔的瞌睡自然便醒了。她下了车,快步拦住迎面而来的空车,吩咐车夫快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