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晚会结束后,知青们纷纷回到了宿舍。
乌金市新来场的一百多名男知青,都被安置在距小俱乐部很近的一栋大宿舍里。这栋宿舍三十多米长,八米多宽,靠墙搭起了通长两铺对面大炕,每铺炕相隔十米左右就有个灶眼,靠麦秸、豆秸把炕烧热。
南炕住的是十五排,北炕住的是十六排。每铺炕上都靠墙挤挤挨挨摆着一大趟行李卷。行李卷上面,是按炕通长支起的木架,木架上和占放行李的长度等距,分钉成一个个木格儿,里面摆放着知青们的木箱、皮革包或柳条包。一进屋,就给人一种集体大家庭的味道。
这是二百多名乌金市知青开始大家庭生活的第一天。环境、伙伴,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们虽然乘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三个多小时的大解放,又参加了近两个小时的欢迎晚会,却没有困倦,没有疲劳。特别是男知青们,蜂拥出小俱乐部回到宿舍后,喧喧嚷嚷,嬉闹不停。有的则在整理行李、盆具,有的在往墙上钉钉子挂东西,这儿丁,那儿当,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整个宿舍就像一锅沸沸扬扬的开水。
沸沸扬扬之中,有那么几个仨一群俩一伙地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白玉兰的演唱。从他们的话头话语可以听出,他们感兴趣和议论多的,是白玉兰的漂亮长相和嘹亮的歌喉。那些刚迈出校门的知青,即使有的对白玉兰产生爱慕或一见钟情,语言上也表达不出来,议论也很有分寸,只有那些混进知青队伍的社会青年议论起姑娘来,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得出口,明明是让姑娘的漂亮牵动了心,又知道搞对象搞不成,却以贬代褒,用胡言乱语发泄来抬高自己。他们有的是有业不就、多年滞留社会的散仙和地癞子,有的是挂上号后怕苦怕累吊儿郎当、被矿上开除的懒汉或二流子,有的是趁文化大革命混乱之际混水摸鱼、行为不轨又不犯大毛病,是“气煞公安,难死法院”,被公安局一次次收进“学习班”的老学员……全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处于扫尾工作时,一些单位和居民委员会,有的为了争取下乡的数量,有的为了实现“一片红”,把他们一股脑儿地打发到了这里。那些“老三届”都管他们叫“冒牌知青”。
冒牌知青马广地参与议论了一会儿。那几名知青谈兴正浓的时候,他掐灭刚燃完一半的烟卷,突然离开人堆儿,脸朝墙,两腿紧贴炕沿,从贴心兜里掏出小圆镜,一边照着,一边用手搂一把油光闪亮的头发,仰仰脸,低低头,左扭右扭,眯缝下一对小眼睛,又咧开嘴照照洁白的牙齿,麻利地收起小镜,然后拍拍出了点儿弯的右侧裤线,仰卧到炕上,头枕行李卷儿,掏出烟卷儿,点着,大吸一口呼出去,两眼盯着天棚,出起神来。
他愣怔了一会儿,想起要弹烟灰,脸一斜,发现李晋大摇大摆走进来,忽地一骨碌坐起来,扔掉多半支烟,迎了上去,凑到李晋跟前,诡秘地小声问:“喂,听说你和那个唱铁梅的白玉兰认识?可当真?”
李晋不是冒牌知青,可也不是纯老三届里的。他六五年初中毕业,差一分没考上高中,惋惜地直拍大腿,心里不服气儿,一心想考大学,几处招工挂号他都不报名,在林业局找了个修森林小火车道的临时工,打算边干活边复习,明年再考,没承想被卷进了上山下乡的浪潮。知青们管他叫“冒牌知青”,他瞪圆眼起劲反对;管他叫“混子”,他也反对。他自己称是“工农化了的小知识分子”。他到底是在工人堆里骨碌了差不多一年,甩掉了不少学生气,却也染上几分粗鲁和流气,加上他大高个儿,浓眉毛,大眼睛,又有两扇比一般人大的耳朵,特别是嘴巴上留着一撇年轻人中很不时兴的毛茸茸的小黑胡,在人群里就更特别惹人注目。
“怎么?”李晋摘下羊剪绒棉帽,往自己行李卷旁一甩,“你有话就痛痛快快地说!”
“老兄,”马广地嘻嘻两声,凑到他耳边上小声嘀咕,“给老弟拉咕拉咕,要是成了呀,一辈子忘不了你,不,两辈子……三辈子忘不了你,死了到阴间……”
“去去去!”李晋一把推开马广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别像老娘们儿似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想谈恋爱搞对象,就光明磊落点儿,大大方方的,干什么要扒在耳朵上嘀嘀咕咕的!”
恋爱搞对象问题,在青年中是个极敏感的话头,特别是在这个知青新组成的集体里,能有人接触这个话题,就更惹人注意,加上话又是从李晋这个招人注目的人物口里发布的,一下子就把全宿舍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马广地虽被李晋抢白了一顿,脸却不红不白。他终究是在社会上混厚了脸皮的,倒退一步,用手拢拢小分头,嘻皮笑脸地点点头:“是是是……”
“你是是什么!”李晋左手把腰一掐,右手拍拍胸脯,“就你这套号的德性,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别说你那小老样,就连我这小伙儿,人家白玉兰也不一定干哪!”他说到这儿,见马广地瞧着他直眨巴眼,故意老腔老调地拖着音说:“搞对象这玩意儿,咱虽没有经验,也多少明白点儿:要知道自个儿的半斤八两,有点儿自——知——之——明——”
宿舍里,从好几个角落,向马广地发出了戏谑声:
“哄——罗——”
“噢——”
……
“起什么哄!”李晋调高嗓门,“光马老弟想找个漂漂亮亮的对象吗?都拍拍胸膛问问,你们就不想啊!活见鬼,我还想哩,谁要是说想找个丑八怪样的妞儿,那是说假话,才该挨哄呢。我刚才说马老弟,只不过他选的这个漂亮过劲了,不现实,但是,不砢碜,这是在恋爱问题上有审美观点的小小体现。”
宿舍里刷地静了下来。
叫李晋这么一说,马广地尴尬的脸上闪出了光,拢拢小分头,腰板一挺,冲着刚才起哄声大的地方抢白了一句:“就是嘛,少见多怪!”
知青们都没有遭抢白的尴尬,反而都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哥们儿们,”李晋脱掉鞋上了炕,往自己的行李卷上一坐,扬起手向大家挥挥说,“咱们把户口都迁来了,日后呀,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看来,要在这里老老实实安家落户了,这就得找对象!王连长不是说了吗,明天要让咱们栽扎根树,”他说到这里,放低声音,伸长脖子撤眸着知青们,摆出了神秘的样子,“栽扎根树的时候,你们都眼睛长点神儿撒眸着点儿,看哪些姑娘是真心真意地栽扎根树,瞧准了盯住一个,就给她来个死不放松,需要咱哥们儿的,准帮忙!”他接着又补充:“瞄的时候,可不能像马老弟似的……”
“哈哈哈……”
没等李晋说完,又是一阵笑声。
知青们都知道,李晋的爸爸是个诗人,据说在全国文坛上还小有名气。大概是受他爸爸的熏陶,李晋除会诌几句诗甩几个词儿外,还会讲些故事特别是会讲些鲜为这代青年人所知的什么“三侠五义”、“济公传”、“岳飞传”等等。载着知青的专列开出乌金市不远,他就用这些故事,把周围那些告别爸爸妈妈时哭得厉害,还在抽搭的女知青们吸引住了。从那时起,他便成了引入注目的人物。
“李晋老兄说得对,”一个爱听李晋讲“三侠五义”的冒牌知青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咱们要在这里扎根,是要搞个对象。像我这样,长得不济又拙嘴笨腮,别说漂亮的,就是丑的也难搞上。”他撒眸下跟前几名知青,挑逗似的说:“听说马老弟在家时盯上三个都搞成了,当然,被他甩了,那是另码事,咱们请马老弟介绍介绍经验好不好?”
别看李晋那么抢白马广地,他满不在乎,但叫这个冒牌知青这么一张扬,他却有点吃不住劲了。
马广地是一个煤矿劳动工资科科长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六年级毕业后连初中都没考上,仗着爸爸的小权势,在矿上挂了三次号招工,每次都是没上几天班,因怕苦怕累不干了。他个儿不高,眼睛不大,但挺有神,心眼儿也挺多。邻居的叔叔婶子都说他个儿不高是让心眼多坠的。他确实有两下子,看中一个姑娘,花言巧语不消几次,就能把姑娘征服了,但谈着谈着,又觉不尽人意,谈成的三个都先后一一告吹了。
揭人怕揭短。临来农场时,他就很怕别人揭出这个短,传到姑娘们那里,他费再大劲,姑娘也不会和他搞对象了。
那个冒牌知青的话音刚落,随着骤起的掌声,宿舍里响起了一片呼应声:
“好!”
“欢迎,让马广地介绍介绍经验!”
……
“滚他妈蛋!”马广地恼羞成怒,他捋一捋小分头,双手掐腰,把两只小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伸长脖子,额上青筋暴得老粗,气急败坏地嚷,“纯粹是造老子的谣……”
“混球!装什么洋蒜!”那冒牌知青却不管那个,从炕上跳下来,向跟前几个知青挥挥手说,“来,这小子要是不老实讲,扒他的裤子,叫他那玩意儿曝曝光!”
“对,扒他的裤子!”
不由分说,那个冒牌知青一伸手,几名知青呼啦扑上去,七手八脚便把马广地摁倒在炕上,有的给他脱鞋,有的给他解裤腰带。他拼命地趴在炕上,身子使劲贴着炕面,两手往上拽着裤腰。一名知青突然在他胳肢窝里抓搔起来,痒得他双手一松,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笑着,那条棉裤带着衬裤和裤衩儿被拽下了膝盖,露出了下身。
“说不说?”
“还装不装洋蒜了?”
马广地被抓搔得笑个不停,气喘吁吁地说:“我告饶啦,我说,我说……”
几名知青一起停了手,都戒备地盯着马广地以防他耍赖,随时准备动手。
马广地被弄得气不得,恼不得,边提裤子边说:“我讲了,哥们儿们可得给我保密,千万别往外传呀。”
“行,”那冒牌知青伸出小拇指,向几名伙伴晃晃说,“谁要是往外说,这么大个儿的!”
“对,这么大个儿的!”其他几个应和着。
“好,我说。”马广地喘口粗气,眨巴眨巴一对小眼睛,故做诡秘地说,“不瞒你们说,搞对象这玩意儿呀,可挺有学问。要想搞个称心如意的好对象,得靠自己扫瞄;瞄准目标后,如果自己一时半晌搭不上话,就求人搭个桥;两个人桥上一会面,能不能成,就要靠你的攻心战术了。”他见大伙儿都静静地听着,故意卖个关子:“这攻心战术可就要因姑娘而宜,讲究学问了。有的需要花言巧语,甜哥哥蜜姐姐的;有的需要投放大把金钱,讨好姑娘;有的姑娘非常清高,那是贼拉烦这两套,你就要比她还清高,是有意,但又做些让她看来不是有意却能让她喜欢的事……”
“不听这个,”那冒牌知青一挥手截住马广地的话,“你坦白坦白,怎么和搞的那三个对象亲……”
“喂喂喂!”李晋一听,再往下扯开去,就要下道了,大声说:“算了算了。大伙儿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了,又参加了欢迎晚会,都靠累了。再说,时间也不早了,咱们早点睡,留着让他以后找个消停时间讲。”他说到这儿朝门口努努嘴:“指导员和排长到连部开会快回来了,不遵守作息时间在这儿乱呛呛,当心挨尅!”
没有吱声,嬉闹结束了。
知青们很快脱完衣服进了被窝。
李晋闭了电灯。黑暗的宿舍稍稍平静了一阵子,接着又嘁嘁喳喳地响起了唠嗑声,声音越来越大,有的争吵,有的打赌,有的发誓,有的诅咒,响成了一片。他心头飘起的睡意被驱散了,不管怎么闭眼睛,怎么想不闻不问,翻来覆去地也不能入睡。他和妈妈跟着体验生活的爸爸从省城到乌金市临时安家落户时,爸爸兼职一个矿上的副矿长,有着三室一厅的良好居住条件,饮食起居和读书学习都养成了习惯,即使当临时工睡大棉帐篷时也没有这般状态。这简直是乱哄哄的黑集市!
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猛地从被窝里站起来,顺手从箱架上抓起脸盆和鞋刷子,“当当当”地猛敲了一阵子,然后大声嚷:“静一静,谁要再他妈乱呛汤,我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
果然奏效,黑黢黢的宿舍如同空了一样宁静。说来也怪,青年人入睡竟这般快,伴着短时间的宁静,便很快从几处响起了熟睡的香甜的鼾声。
窗外起夜风了。那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冬的残枝落叶,一簇簇一片片,随着冰雪消融,裸露在水沟里、墙角上、大路旁,让风吹得飘飞滚动,沙沙作响。一股股春寒料峭的夜风拼命地吹打着玻璃,钻进宿舍,袭击着疲劳入睡的知青们,冷化着室内暖暖的气流。
知青们都入睡了。
连部王大愣的办公室里,灯光明亮。
王大愣让通讯员通知钟指导员和新进场知青排长开个临时小会,研究一下明天的工作安排。
在钟指导员和知青们还没有踏上运送知青的专列前,农场来乌金市接知青的场革委会副主任就代表场革委会告诉他,这二百多名知青到三连,那里只有一名连长和两名副连长,缺一名指导员,就由他担任指导员。钟指导员到三连后,在同连队干部的见面会上,由他提名,并向王大愣和两名副连长较详细地介绍了情况,正式任命并宣布郑风华、张晓红、薛文芹、梁玉英分别担任新编四个排的排长。
钟指导员虽然已经成为这个农场基层单位的主要负责人,但他心里明白,由于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眼前的一切工作,还都需要听当地干部的安排。
应召集的人员到齐后,王大愣介绍了分管机务的张副连长和分管后勤的肖副连长,扫一眼大家,然后瞧着钟指导员,呵呵一笑说:“钟指导员,各位排长,这是乌金市知青进场后第一个连务会。首先,我对场革委会给咱三连指派来的钟指导员,打心眼里往外欢迎!”他不紧不慢地说着,欠欠身子把披着的上衣搭到椅子上,继续说:“你们刚来乍到,可能还没听说,我这个人和名字差不多,愣了巴叽,粗粗拉拉,过去一直是管教干部,工作方法简单点;但有一条,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日子长了你们就知道,只要是为了革命和工作,好处。”他停停又补充道:“再就是性子急点儿,炮筒子脾气,遇到不顺心的事捺不住好发火,但有一点,完事就拉倒……”
钟指导员和排长们仔细端详这位王大愣,发现他不过五十岁搭边儿,中等个头,圆方脸,宽肩膀,脸上黑黝黝、灰突突的,穿着半新半旧的薄棉裤和棉靰鞡胶鞋。那搭在椅子上的破旧棉袄,有几处败露着棉絮。那些话,和他的衣着一样,朴朴实实,没有丝毫修饰,给人的第一印象:亲切。
“王连长,还有张、肖两位副连长,”钟指导员迎和着王大愣和蔼的语气说,“场革委非常信任我,让我担任这里的指导员工作,其实,我是力不从心。我虽然在农村干过几年,但那是一家一户的小农业生产,而这里家大业大,是有气魄的社会主义大农业生产,我尽心尽力地积极工作是没问题的,更主要的是要靠诸位支持和帮助……”
钟指导员四十岁刚刚开外的年纪,清瘦的身材,一双明亮的眼睛深嵌在脸上。他平时说话也和讲课一样,废话很少,态度冷静,给人以深沉的感觉,颇具教师的风度。他原是五十年代学习邢燕子时到乌金市郊区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坚信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在远郊一个小山村落户以后,白天和贫下中农一起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起早贪黑搞农业科学试验,成功地嫁接了四种苹果新品种,培育了小麦、玉米、黄豆共十多种高产良种,并得以推广。后来,他被调到公社农业中学当老师,不久又被教育局看中,调到市完全中学任教,先后被评为区和市的模范教师,接着,又提拔成副校长……这次城里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市里决定从教育界选拔优秀干部作为带队干部,他理所当然地成了选择对象。他是满心要来这里和知青们一起干出一番事业的。
“那好说,好说,”王大愣接过钟指导员的话,“这样吧,钟指导员刚接任,情况还不大熟,我把连队根据场革委会的要求而定的近期工作安排说说,钟指导员有什么要求再补充。”
“好,”钟指导员笑笑,“你就说吧。”
王大愣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出一片云雾,说:“眼前这段工作,总的要求是‘抓革命,促生产’,主要有三件事:一是新进场知识青年的入场教育问题,从明天开始,要召开乌金市知青扎根农场干革命誓师大会,组织他们吃忆苦饭、访贫问苦、学唱忆苦歌、观看场容场貌、栽扎根树……首要的是要开好明天的誓师大会,要开得热烈、隆重,有气氛。要打响这头一炮,开出情绪来,给扎根先打下坚实的思想基础,所以,各排长要写好这个誓师发言稿。二是与安置好知青交叉进行的一项工作,就是做好抢墒早播。今年冬雪少,春脖子短,春旱,往年都是下月初播麦,今年这月底就可以抢墒开犁。从明天开始,上海、北京、省城那六个知青大田排全投入到制造颗粒肥、小麦药物拌种的工作。全连两千垧小麦播种面积,要全部实现消灭白籽下地,让知青扎根咱三连第一年,就实现亩产上‘纲要’,争取跨‘黄河’。三是要切实搞好后勤服务……”
王大愣滔滔不绝地讲起来,眼不眨,口不停,既有条理性,又有鼓动性,这已经和刚才开场白时成了两个不同的形象,生人已难以判断出眼前的王大愣,到底是个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样愣了巴叽的粗人,还是个心有灵犀的细人?
钟指导员听着这条理清楚的工作安排,瞧着这副面容,沉稳地锁锁眉头,记忆的海洋里倏地闪出一幅往事图景来: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骤然刮起后,全国范围内展开了捣毁“三家村”、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猛烈斗争,他的一篇科学论文被造反派从每段开头第一句话第五个字抽出来连缀成一句话,成为“打倒毛主席”的反动口号,被定成十分隐蔽的极其恶毒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而锒铛入狱。一位外语教师因有海外关系,几年前镶的一颗牙,被认为是搞情报的秘密电台;一位美术教师,因画的一幅漫画上太阳不圆,被认为是恶毒攻击“红太阳”。这些人统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和钟指导员进了一个监狱。他们心里憋火,不服改造,给劳改干部出了不少难题。一天,监狱请来一名省劳改系统的模范管教,给全狱的管教和犯人做了一场报告。
他回忆着,思索着,记忆里作报告的那个人的容貌、声音、举止和眼前的王大愣形象渐渐重叠了:对,那个当年介绍经验的人就是他!
想到这里,王大愣再讲些什么,在他的听觉里已经模糊了,心里隐隐作痛起来。当时,王大愣究竟介绍了些什么“经验”,现在一条也想不囫囵,只记得,在当时“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大老粗”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掺沙子”的热潮刚刚掀起,从他作报告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知道听报告的“反革命”中有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他以号称无限忠于毛主席,以“大老粗”、祖祖辈辈没有读书人为荣,以骄横和粗野的语言,无情地亵渎着科学和知识……
钟指导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在台下咬着牙,在脑海里狠狠地画了一个大问号:难道这就叫无限忠于毛主席?
不久,他被释放重归教师队伍后,在日记本上补了一篇追记,为此侃侃抒发了好几页……
王大愣讲着,发现钟指导员眼睛发直,神情恍惚,便掐灭烟头,煞住话尾说:“指导员,是不是累了?”
“啊?不,”钟指导员冷丁镇静下来,“有点儿,没关系,你继续说吧。”他努力不让王大愣看出自己的心态和神情的变化,以后,也不要让王大愣知道自己那段经历,不然,那会给开展工作带来极大的不利,因为这里曾是“阶级斗争重地”,主人们的阶级斗争观念格外强烈。在这里,许多早已刑满释放的就业农工不是还被称为“二劳改”而遭冷遇和监视吗?
“我该说的都说啦,”王大愣冲着钟指导员补充说,“明天的扎根誓师会就让四位排长做代表发言吧。会议由我主持,你当指导员的,不管是从革命方面,还是从生产方面,愿意说点儿什么就说点儿什么,总之,咱俩想法把知青们扎根的情绪鼓捣起来,啊?”
“好!”钟指导员微笑着点点头。
王大愣面对着四位排长:“我知道,你们坐了那么长时间车,又参加欢迎晚会,够辛苦的了。革命嘛,就不能怕连轴转,你们再辛苦辛苦,一会儿回去挤点时间,明早再早起来一会儿,把誓师会发言稿准备出来。”说到这儿,他加重语气强调:“稿子写完了,要征求一下全排知青的意见,都同意了,你们当代表表态完了,连队好准备扎根树,凡表示扎根的都要栽上一棵,让人和树一起在这里扎下根。在这里,可以先向你们打个招呼,连队已经做出决定,并且在上海、北京、哈尔滨知青的扎根誓师会上都宣布了:知青要全心全意,一个心眼儿用在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两年内不准恋爱,五年内不准结婚。这就叫先创业,后安家。所以,明天的誓师大会很重要,连部要看哪个排誓师发言能打炮。你们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到这里,真正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算从这疙瘩起步。这也是对你们的重要考验!”
四名排长有的点头,有的眼里闪着火热的神采,都被王大愣鼓动得心里发起热来。他们满怀热情和希望来到这里,有谁不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呢?
随后,王大愣又向两名副连长吩咐了一些具体分工抓的事,就散会了。
钟指导员和郑风华、张晓红把薛文芹、梁玉英送到女知青宿舍门口,一起朝男知青宿舍走去。
下午卸行李车的时候,王大愣一再提议在办公室安张床,让钟指导员住在连部里,而钟指导员执意和知青们住在同一个宿舍。
他和郑风华、张晓红边往宿舍走边想:明天的誓师会上讲点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