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宿舍和男知青宿舍是一样的模式,让女知青们搬进去一住,就显示出另一种气氛了:室内横横竖竖扯着无数根麻绳和尼龙绳,整天整夜有晾不完的衣服。窗台、箱面,有的还在墙上用长钉子支搁起一块小木板,摆着雪花膏、木梳、小镜、鞋油、鞋刷等日用物品。与男知青宿舍相比,空间显得格外狭窄,那阴暗潮湿的空气里飘散着浓郁扑鼻的香味儿。
晚饭过后,知青们有的去小俱乐部看场部电影队来放映样板戏影片,有的到阅览室读书看报,有的仨一串俩一伙凑在一起聊天,东拉西扯。
白玉兰心绪烦乱,躺在炕上头枕着行李卷眯眼佯睡,忽而惆怅,忽而兴奋,忽而无名烦恼,错综复杂的思绪在她心里交织着。每当她沿着时间顺序的思路回顾往事、细细咀嚼,又蕴藏着甘美的回味。
在欢迎新战友晚会的舞台上,应声猛回头见到郑风华的一刹那,她是那样欣喜若狂,激动得像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忘记了一切想去拥抱他。当知道他不是接到自己的信而来,而是不谋而合时,又扫兴了许多。姑娘这微妙细腻的感情,郑风华是难以察觉的。
她敬慕他的才华,他不仅理科呱呱叫,还那样有文才。他高一时写的那篇作文《矿山赋》在《乌金日报》副刊发表后,轰动了全校。其中有几段抒情文字,她至今还能背诵。她敬慕他那纯朴而美好的品德,在她心里,他就像一株挺拔俊秀的白杨树。她把他的姿态、话语都悄悄藏进了心头。那敬慕,不全是因为他曾救过她,多数是为了他男子汉的魅力。
在学校时,同学们曾传悄悄话,说她和他在偷偷地谈恋爱。那是没有的事,在他俩之间,有的是纯真的友谊。
正是友谊,滋育了爱的嫩芽。尽管王大愣强调得那样厉害,一种爱的萌动在她身上强烈地产生了,她有了一种要找郑风华谈谈的欲望。她几次到食堂吃饭,都有意识与他相遇定约,但没能寻找着机会。她知道,郑风华担任了排长,这几天要组织栽扎根树、搞三忆(吃忆苦饭、看忆苦剧、唱忆苦歌)、观光场容场貌等活动,肯定比别人忙。
她眯一阵眼睛,睁开后,眼里、胸里燃起了热情的火。她拿定主意,借明天星期日休息的机会,一定要找他谈谈。
金色的朝阳冉冉升起。
料峭春寒渐渐在晨风中失落威风,一群喜鹊呼啦啦从远处飞来落在食堂门前那株粗壮多叉的老白杨枝头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欢快地嬉戏着,忽而又唱着歌朝远处飞去。
这国营农场,既像城里的工厂,又像乡下的村庄。春播、夏锄、秋收三个大忙季节,人们没早没晚、没白没黑地忙碌,这就像农村。除了这些时候,人们按部就班地休星期天,工作节奏又像城里的机关和工厂。
乌金市的知青开完誓师会后,结束了名目繁多的入场教育,迎来了来场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从星期一开始,他们就要按照连队分工投入紧张的劳动生活了。男女四个排都被编成大田排,只从每个排插花着抽掉一个班的人数,安排进机耕队、修配所、养鸡场、马号、猪舍、菜地……
他们尽情享受这农业城市的快乐,搭车去逛场部,到别的连队去看同学,找几个知心去场部小餐馆猜令划拳,在宿舍趴在炕上给爸爸妈妈写信……
“郑排长!郑排长!”一个老初一的小知青蹦蹦跳跳从连部跑进宿舍,手拿着一封举过头顶的信,摇晃着喊:“家信,你的家信,咱们排接到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
宿舍里的知青几乎都围上来,有的重复着问:“喂——有没有我的?有没有我的?”当发现只这一封时,失望了。有的竟对郑风华第一个收到家信感到羡慕、嫉妒。
知青们来到连队的第一天,大多给家里写了信。他们离开家才六天,就像离开了几个月似的,多么想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这第一封家信,给知青们带来了家乡的亲切、快乐、希冀和盼望。
郑风华急切地拆开信,发现大信套小信,里面装的小信是发自这儿的。噢?他没拆,就一下子悟了出来——是白玉兰寄的。他踏上专列来农场的当天下午,爸爸在单位代收了这封信,原封不动装进信封寄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他取出信拆开,一行行纯蓝色的清秀、端庄、流利的工笔小字展现在眼前,隽丽的字体令人爽心悦目,宛若一朵朵玉兰花开在洁白的纸上:
亲爱的风华同学:
你好!
当你接到这封寄自小兴安农场的信时,一定会感到突然。告诉你,我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违背妈妈的意愿,毅然走上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金光大道。这里有莽莽的森林,有广阔无垠的田野,有火热的战斗生活,简直是太美啦。听我们的王连长说,这里要接收一批咱们乌金市的知青,我真盼望着你能到这里来……
风华:不瞒你说,当写出“盼望”这两个字时,我的心怦怦怦地跳快了,纷乱的思绪在心里交织着。这些矛盾纷乱的思绪从哪儿说起呢?好,就从两首诗谈起吧!
说心里话,我是从咱俩初中同班时那次“烟蒂事件”喜欢上你的(据说,钟老师也是),真正爱你,是从妈妈胁迫着把我送到哈尔滨,姑姑要给我介绍一个局长的儿子开始的。如果你不回绝我的追求的话,请你读下面的两首诗;如果你真挚地喜爱第二首,我盼望、欢迎着你来,尽管那第一首出自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
第一首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崖上,
这静静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第二首
我渴望爱一棵茂盛的白杨,
变得像他一样高;
在他所及之内伸开手臂,并发出结合的信号。
你是你的白杨,
我是我的白桦,
作为树的形象,
我们站在一起。
你有你的高昂挺拔,
我有我的俊美秀丽,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如果你喜欢第二首诗,我热烈地盼望着你,等待着欢迎你。
盼回信。
此致
敬礼!
白玉兰
一九六九年×月×日
于小兴安农场三连
郑风华正品味着第一首爱情诗里诗人对“自我牺牲”精神的赞颂以及第二首爱情诗里那种顽强的“自我价值”追求,李晋披着仿造棉军大衣,浪荡着调儿推他一把:“快快,外边有人找!”
郑风华叠着信坐起来:“谁?”
“当年的校花,如今连队的美人。”李晋把脸贴到郑风华的耳朵上,诡秘地说:“装什么糊涂——李铁梅!”
“啊?”一旁正倚靠着行李卷擦头油、照小镜子的马广地等郑风华走出去,凑到李晋跟前:“怎么,白玉兰主动来找排长?”
“去去去!”李晋猛伸胳膊,把马广地推了个腚墩。马广地双手在背后撑着,两眼盯着李晋直卡巴,倒不是不满这一推,心里的小醋罐咕噜噜冒开了花。
郑风华走出门口,马广地忽地站起来,趴到窗户上往外瞧。
李晋脱掉鞋跨上炕,双手摁住马广地的肩膀,又把他摁了个腚墩,用一个手指头点划着说:“你别他妈像在乌金时那样,见了漂亮姑娘就淌哈喇子。人家他俩是同学,又是邻居,我揣摸早对上象了,你别瞎掺和。再说,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是半斤八两,你若看上白玉兰,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嘛!还当是你爸爸当劳动工资科长的地方呢!有种好好干,对象问题我包了,准保让你满意,找个漂漂亮亮的。”
“是是是,够哥们儿意思。”马广地殷勤地点头,“你放心,尽管放心。”说着,神魂颠倒地往外撒眸了一眼。
郑风华出了宿舍大门,见白玉兰正站在门口大杨树底下等他。她围着洁白的长毛围巾,穿着淡绿色的呢子大衣,低着头,两手正搓着辫梢儿。
“玉兰,”郑风华露出歉意的样子,“那天分手后,我早该去看看你。这几天连队把活动安排得满满的,从早忙到黑。”
“知道。”白玉兰笑笑,主动邀请,“现在有时间吗?一起走走怎么样?”
郑风华点点头:“行。”
知青进场后的星期天,连队充满了活跃气氛。大道上人来人往,连队小商店里挤满了知青,汽车站点上站满了黑鸦鸦要去场部的知青,这里成了知青的天地。
白玉兰比郑风华更早接受了知青进场两年内不准恋爱的教育,但又熄灭不了心底燃烧起的爱情火焰。
为了回避更多人的视线,她低头默默领路,领着郑风华绕小道从就业农工住宅区穿过,上了大道。
“风华,”白玉兰指着小杨树林,打破了沉默,“你听说了吗?”
“你说的警诫碑?听说了。”
“王连长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你指哪个方面?”
“他真有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的派头。”白玉兰斜脸瞧瞧郑风华,漫不经心地问,“哎,风华,不知怎么的,我们排的女知青都怕他,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郑风华也斜过脸,和白玉兰对视着笑了笑,也漫不经心地说,“和你一样,也觉得挺有意思,至于怎么有意思法,我猜不……”
在白玉兰眼里,王大愣的形象是威严的,革命的,虽然不那么仪表堂堂,穿戴讲究,他比在城里见到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干部还占位置。而郑风华还没有成熟的看法,只是隐隐约约在脑海里产生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没等说下去,迎面驶来一辆解放车,俩人不约而同地来个右转弯,沿着印有深一道浅一道辙印的农田道向田野深处走去。
喷薄的朝阳照耀着黑油油的土地,驱散着晨寒。农田路两旁的田野里,各有四台七十五马力的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正兜着圈子耙秋翻地,每台“东方红”牵引的铁齿耙后面都牵引着桦树杖编织成的大拉拖,机车过处,一耙一拖,犁沟填平,土块粉碎,漫漫田野变得平整如镜,春播马上就要开始了。
郑风华听着隆隆的拖拉机马达轰鸣,放眼黑油油的田野,一望无边,感受着这社会主义大农业的宏伟气势,顿觉心旷神怡。
“风华,”白玉兰自言自语地说,“我和你说过了,来到连队没几天,我就给你写了一封信,说是信,其实里边主要是两首诗。”她说完,心怦怦跳起来。
“已经收到了。”
“什么时候?”白玉兰心跳得更厉害了,问完紧忙低下了头,放慢脚步走着,静静地等着回话。
“刚才。爸爸原封转来的。”
白玉兰一阵心跳过后,变得格外坦然起来。
“你喜欢哪首?”
“两首都喜欢。”
“都喜欢?”白玉兰停住脚步瞧着郑风华,“那是两码事,两种爱情观。”
郑风华:“是。第一首用含蓄的诗意表达的爱情观是‘自我牺牲论’,第二首诗意含蓄的爱情观是追求‘人格的独立’,或者叫‘独立人格论’。我仔细琢磨,这两者对立的统一,才是我最喜欢的。”
“为什么?”
“单纯追求一方的牺牲,尽管是忠贞不渝,那样的爱情成了从属关系,表现出不平等;单纯追求‘独立人格’,缺少必要的牺牲精神,会导致谁的事业也造就不成。”
“怎么解释?”
“成就事业需要外部诸多条件和本身素质,双方不可能事业上平等。当然都有一份事业,那就是看谁的事业成就后对社会贡献大,当一方需要另一方做出必要的牺牲时,这一方就应该从夫妻的恩爱出发,做出必要的牺牲,当然,要在人格上平等。这就成了二者对立的统一。”
郑风华抬起胳膊,用手擦拭一下镜片上的凉霜,俩人擦着肩,缓缓地向前走。
“这就是我的爱情观。”郑风华瞧瞧白玉兰,“要不你问我喜欢哪首,我是两首都喜欢。”
白玉兰瞧瞧郑风华,莞尔一笑,又侧过脸来,跟随着他的脚步走着。她心怦怦跳着问他喜欢哪首诗时,多么希望他说出喜欢第二首啊。他现在这种回答,虽然使她心里有一种不满足,但却产生了一种比不满足更神圣的东西。她更敬佩他了,更爱他了。产生这种爱的刹那,仿佛自己的人格也升华了。
“连队提出两年不准恋爱,五年不准结婚,”白玉兰问郑风华,“你的看法怎么样?我们排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郑风华:“我已经两次听王连长说这个问题了,一直也没听明白连队做这个决定的目的、意义、好处到底是什么!”
“全心全意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
“接受再教育和恋爱、结婚不能成为矛盾对立起来,”郑风华无拘无束地说,“这种提法荒唐、愚昧。”
“可不能这么说。”
“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解释?”
郑风华说:“旧中国,封建家教那么壁垒森严,都阻挡不住青年男女的爱情,你不是读过《西厢记》、《孔雀东南飞》吗?连队这一决定太荒唐,愚昧倒退到封建社会,还有余!”他见白玉兰瞧着他怔了一下,补充说:“我赞成钟指导员倡导的,要在知青中开展晚婚教育,开展如何处理好学习、工作、恋爱之间关系的讨论会……像连队这种荒唐、愚昧的规定必定会引起公开的或默默地反抗。你看——”郑风华瞧着白玉兰,双手一摊,“我们俩不就是例子!”
白玉兰微微笑了。
“不过,”白玉兰止住笑,“连队这么一宣布,不少知青把搞对象谈恋爱看成了寒碜事儿。有的从城里来时就有恋爱关系,也都转入了地下。你们来场的前几天一个傍黑,一对谈恋爱的上海知青在麦地头上的麦秸垛旁坐了坐,不知谁发现报告给了王连长,王连长在大会上指名道姓地点了他俩,连抢白带挖苦,说什么挺大个姑娘跟着人家男的跑麦地,钻柴禾垛,不嫌害羞!弄得他们到现在还抬不起头来,好像干了什么丢人事!”她说得很激动。
“他说他去,我行我素,”郑风华说,“反正他扣不上什么罪俩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块地尽头的歇息房旁。这房是土坯垒成的,不高,门口比人身体稍宽点,哈腰才能进去,中等身材的个儿刚能站起来。这是连队给机耕队拖拉机手们准备的,里边有个小炉,春耙秋割冬脱谷时,炊事员按时把饭送到这里,可以烧上火热一热,坐在板皮钉成的长条凳上,围着小火炉热乎乎地吃饭。
他俩走到门口时,发现了长条凳和冒着微弱火苗的小铁炉。
“有点儿累了,”郑风华建议,“进去歇一会儿暖和暖和吧?”
白玉兰点了点头,郑风华先哈腰走了进去。
拖拉机手们刚在这里用完早饭,铁炉膛里的木炭通红,在门风的吹拂下扑闪着微弱的蓝火苗。郑风华顺手捡起炉钩子挑开盖,往里扔进了几块现成的木柈,俩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
初恋的隐秘与神奇在他俩心底浮动翻腾着。往昔,不论是促膝交谈、切磋学问,还是练习对唱,或者是肩并肩放学同路回家,都那么坦然,如今却突然变得局促、拘谨起来。俩人相隔两拳宽的间隙坐着。她希望他往自己这边挪挪身子,依偎在一起坐着;他希望她往自己这边挪挪身子,能倾斜地歪在自己怀里坐着。然而,谁也不说,谁也不挪,沉闷地坐着,使本来窄小的歇息房里,空气像要窒息似的。
扔进铁炉里的木柈起小火苗后,被烟囱里的风一抽,随着噼噼啪啪的响声,火苗呼呼旺起来,映红了他们的脸。
沉默了一阵子,白玉兰突然想起临来时揣了两个大苹果,便从兜里掏出一个来递给郑风华:“给。”
“哟,好新鲜!”郑风华接过来赞叹一声。这季节,特别是在这边远的高寒地区,有这样的苹果就更显得稀罕了。这是耐保存的两个“国光”,半红半绿,色彩鲜艳。绿茸茸的一面,就像春草一样新嫩,红的一面,就像少女泛着红晕的面颊。他端详着苹果问:“哪儿来的?”
“从哈尔滨带来的。”白玉兰顺手掏出另一个,“我把它们放在箱子里,闷上几天后,每次打箱子拿衣服,都有一股好闻的清香味儿,闻一闻觉得比吃苹果还有味道,”她见郑风华怔着,说:“吃呀!”
郑风华双手攥攥苹果:“有点凉,暖和暖和再吃。”
白玉兰见郑风华攥几下放到了小窗台上,她也放了过去,和那个紧紧挨在了一起。
小屋里温度越来越高,俩人从苹果开始打破窘态,滔滔不绝地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