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老朋友!”
“我在想临江的冬天,临江头场雪有时来得很早。(*小}说+网)”
她笑了:“在这大热天想头场雪,也许我太冷冰冰了!”
刘钊真拿她没有办法。吕莎一会晴、一会阴的性格,谁也无可奈何。刚才,默默地赌气似地离开江沿的吕莎,走着走着,忽然想到,在家里的地下室里,还沉睡着一个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宝,她的心又揪紧了。于是,便把脚步放慢了。横竖夜色渐渐浓重起来,昏黄的路灯,不太明亮的橱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着,倒也不那么显眼了。她想,此时此刻,即使把二十厘米间距缩短到零,谁也不会介意。但是,她刚靠拢过去一点,又立即拉开了。
刘钊也想得很多:“哪怕在最寒冷的天气里,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心还会生起一丝暖意呢!”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知道吗,莎莎,对搞施工的人来讲,现在正是黄金季节!”
吕莎不由得思忖:“其实,对谈恋爱的人来讲,这季节也是蛮合适的。你瞧满街的红男绿女,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去想什么施工啊,临江大厦啊,和丁晓进行较量啊,要收拾那个似乎把整个临江的名声都败坏了的肉体妖魔欧阳啊……”可是,倘若他不把话题尽量拉得远一点,而是直截了当地拨动她心灵深处那根最最敏感的琴弦,她又将怎样应付?所以,她淡淡地,似乎在谈一桩和他俩感情以外的事情:“你有把握吗?老朋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久经官场的老手,学问也许不大,本领也许不高,抓正经的也许招数有限,可是,搞起名堂来,给你来点颜色看看,他们每人都可以得一块金牌!”然后,又加上一句,“我可替你担忧呢!”
“莎莎,我对别人都说我有绝对把握。可对你,我不隐瞒,实际上把握不大,说不定要栽跟头,要弄得在临江站不住脚!”
她感到他的心是对她敞开的,由不得同情地问:“是不是时间紧?”
他摇摇头。
“阻力大?”
他还是摇摇头。
“那么,是我爸的态度不坚决?”
他站住了,转脸去看吕莎,只有这对明亮的眸子,是他的知音,才能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要害所在。
“老韩确实是老了!”他叹了一口气。
他和这位市委第一书记辩论过多少次,一件分明的好事,一件垂手可得的好事,要想在临江办成,也得磨破嘴、跑断腿。它使你想起一部年老失灵的机器,或者是一条出了故障的流水线,好像每个环节都在卡壳。
“我知道!”韩潮一点也不喜欢刘钊这种真知灼见,“我不糊涂,我比你看得更清楚!”
“可你并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改变现状!”
“你该明白‘积重难返’四个字的分量,我何尝不想搞出点名堂?”
“那就有多大力气干多大事,能干多少是多少!”
“谈何容易啊!”
“可阴历十月以后,临江就开始降雪!”
要说市委书记完全无动于衷,也是不客观的。他是临江人,不会不知道几场峭厉的西北风一吹,江水就会变得凝滞沉重起来;常常一夜之间,江面便白花花地封冻了。于是,落下的雪再不会融化;整个临江,琼楼玉宇,一片银白。近几年来,这个小小江城,以它皑皑白雪、严冬风光,吸引了众多的海外游客。所以,他也希望为了接待外国旅游者而兴建的临江大厦早早竣工,交付使用,好收取宝贵的外汇。
但是,在全国也是挂了号的样板企业,却像一匹疲惫的驽马慢吞吞地动作着。韩潮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是啊,那些生长在热带、亚热带的外宾和侨胞,来临江就是为了寻求冻得嘶嘶哈哈的乐趣。然而,由于接待不了,只好婉言谢绝。
“你有什么主意?”市委书记从工作出发,不得不问。
“调动施工队伍的积极性,改组领导班子,我跟你实说了,只有这两味药,可以起死回生!”
“你总是喜欢口出狂言!”韩潮马上板起脸。
“对不起,我已经把炮放出去了。只要在国庆节前竣工,验收合格,交付使用,奖励整个大厦投资的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是多少?”
“每个人头可以摊到三百多块钱!”
我们的市委书记差点背过气去。“亏你想得出来!”他毫不客气地用手指头戳刘钊的脑门,“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没个长进。你就不能变得沉稳一点,成熟一点!”
刘钊也跳起来:“我是算了细账才敢讲话的。老实说,我不痴不笨,会不懂得做一个平安官的好处,谁不会四平八稳,慢慢往上爬?如果一部国家机器里,都是这样的混事虫,那也就快散架子了!”
“你这是胡来!”
“我情愿走钢丝!”
韩潮气得拍桌子:“你把革命事业当儿戏吗?”
“当儿戏的人,有,但不是我!我不明白,现在给工人的钱,很快就可以从住进大厦的旅游者身上挣回来,为什么不允许?早开张,早挣钱,其实还是国家获利最多,只不过是零头流进了工人口袋里,让他们高高兴兴过个国庆节,有什么不好?”刘钊振振有词,而且嗓门越来越高。
这时,他对走在身旁的吕莎说:“早年间,韩潮就像我现在顶撞他一样,总顶撞你老爹,那脾气,那性格,还常常出言不逊呢!如今,他坐在这把交椅上,也变得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了。”
“你怪他吗?”
“我当然能理解他的难处!”
“那就对了,老朋友!因为你和他的老关系,怕别人说三道四,所以好多话他很难张嘴。譬如把你安排在拖拉机厂,譬如调你到市里来抓新村住宅建设,都是丁晓的主意。现在你毛遂自荐,而且居然要干预人家的自留地——”
“你觉得我卤莽?”
“反正你有点太自信,过分乐观!”
“我是作了调查研究的,我是算了细账才敢这样讲的。不过,失败了又怎么样?总得有人碰个头破血流,总得有人做铺路石子,莎莎,我是做好各种准备的。”
“你不要低估你的对手!他们招数多得吓人,让你防不胜防!包括那封该死的检举信。”
由于她处于花园街五号这样一个有利的位置,得以就近观察临江市上层人物的活动往来。她看得出来,副市长丁晓把他擅长的太极拳的全部精髓,都用来和越来越不好对付的刘钊周旋。推挡阻拖,迂回绕圈,和冰球健将拉黄包车玩,慢慢消遣这位拼命三郎。
何况我们的汉语体系里,足以表达既不公开反对、也不明显赞成的囫囵话实在太多。吕莎将来是打算投身文学的,而且要写一部新《官场现形记》,所以很注意搜集这方面的素材。她就曾把丁晓嘴里说过的类似语言记录下来,以备他日之用。
我们不妨翻看一下吕莎生活札记里的这一页:
他声调平缓沉着,用一种虚怀若谷的命令语言说:“咱们抽空细细地研究一下!怎么样?”
“你看,是不是再观察观察?”
“要不,让大家先讨论讨论!”
“回头再议吧!好吗?”
“这事好像缺乏先例啊!”
“过去似乎并不这样办!”
“多斟酌斟酌有好处,你说呢?”
“千万别忙于做出定论。”
“慎重一些,我看有必要!”
“要考虑得全面些、稳妥些才好。”
“让我再琢磨琢磨行不行?”
“啊,事关重大,不能草率啊!”
“说实在的,我一下子也吃不准咧!”
“给我一个消化时间——”
“先作一点调查,如何?”
“这种事急不得的——”
“宁可慢些,但要好些!”
“沉住气,不少打粮食!”
“磨刀不误砍柴工!”
底下一行,大概是这位未来作家的感慨了,她写道:“咱国的许多大好光阴,都被这些屁话给耽误了!”
刘钊问她:“那封无聊的黑信,你还真的在意?”
“我是怕你——”
“那有什么?顶多再失败!”
“我可不希望——”
也许因为这里是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人声、车声、叫卖声、商店放送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刘钊没听清楚她说什么,便把脸转过去看她。
她心里想讲的话,又怎么吐出口呢?“你最好不要失败,千万别被他们赶出临江。我现在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能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活动,让我能天天见到你,也就满足了!”
这时,只听得有人在叫:“莎莎,莎莎!”想不到在市中心又碰上了欧阳慧,只是不见了丁晓。她站在马路对面临江剧场的台阶上,热烈地,招摇过市地向他们打招呼。剧场的霓虹灯发出的五颜六色的光彩,把无需打扮就显得风流魅人、丰满绰约的欧阳慧,映照得越发漂亮,许多人贪馋似地盯着她。她横过马路,手里挥舞着入场券:“我一眼就看到你们俩!走,看演出去!”随着她来的,是一阵浓郁的香水气。
“对不起!”刘钊婉拒了,因为他不愿惹这种进攻型女人。
“得啦!刘钊!”她朝他妩媚地一笑,足以使人骨头发酥,“你还没有成为我的首长,用不着端架子。就算你能打进一建公司,我也会跟你很好合作的。莎莎理解我,我最崇拜拿破仑式的男子汉。好啦!到剧场去,省歌舞团来临江的首场演出,不能不看。”
剧场的大海报上,画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和一个穿着黑色曳地长袍的女歌唱家,刘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分钟也不想多呆了:“走吧,莎莎!”
但是,香喷喷的欧阳钩住他,不让他离开。又像以前几次和她打交道的情景一样,她那软绵绵、娇滴滴的身体总爱贴紧他。天哪,这里可是临江的闹市区!她那打扮、神态,已经吸引了一大圈围观的人,快要酿成交通拥塞事故了。她拉住他对吕莎说:“不能让他走,这场歌舞晚会,他无论如何也得看。”
“为什么?”吕莎诧异地问。
欧阳慧指着海报上那个穿黑色长裙的女人说:“本来没有安排她来,不知怎么,她突然来了!弄得丁晓措手不及,夫人出动,规格就得提高,不是把我弄来搞接待么!”
“啊!”吕莎吃了一惊。
“刘钊——”欧阳慧那对长睫毛底下闪映的灰蓝眼珠,狡黠地盯着他,“节目单上有她的《塔姬雅娜的咏叹调》,你大概有二十多年没听到你离婚的夫人演唱了吧?”
“够啦!”他实在忍不住地吼了一句,然后,急匆匆地走开,把吕莎和那个第三代混血儿,一起扔在了临江市最热闹繁华的十字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