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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在空中挥舞着道义的旗帜?

    她只想拽着他停在原地,在这黑夜里一起懦弱一次。

    陈岩外公夜里一个人起来上厕所摔倒了。这一摔非同小可。

    孙鹏骑着摩托车赶到医院的时候,陈家人全部忧心忡忡地等候在抢救室外。

    陈岩身上套着件大衣,坐在蓝色的塑料椅上,目光看着地面,侧脸被长发半遮。听见脚步声,她朝他看过去。

    陈母蓬头垢面,睡衣外面套着件长羽绒服,看见孙鹏过来,迎上去低声说,“跑空了吧,大半夜把你也拖过来……”

    孙鹏说:“应该的。”

    陈岩舅舅之前和他吃过两次饭了,远远看过来,对他点了点头,他也回应了下。

    电话是陈母给他打的。

    夜里陈母睡得正沉,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巨响,惊得立马起来,顺着声音跑到厕所,老人已经摔倒了,躺在地上,还压碎了两个塑料盆。陈母吓了一大跳,大叫着把陈岩外婆喊过来一起抬他,才发现她们两个人根本弄不动。

    这时候老人已经没知觉了,脸上也没了血色。陈母一急就打了救护车,又给家里所有人打了电话,也给孙鹏打了,叫他过来帮忙。

    孙鹏赶到陈家的时候跑了个空,估计已经送医院了,打电话给陈岩找了过来。

    他和陈岩目光交流了一下,走到了紧闭着门的抢救室门口。

    陈岩舅舅年纪也大了,头发半白,面色灰败,在旁边叹着气说:“刚进去,估计要到明早了。”

    刚才有个小护士出来说,老人血管很脆,这一摔脑子里有了新的出血点,情况很不好。

    孙鹏说:“你们先回去吧,明早再来,我跟陈岩在这边等着。”

    陈岩舅舅说:“没事,再等等。”

    他掏出烟盒,要散一根给他,孙鹏摇了手。

    他说:“那我过去抽一根。”拖着沉沉的步子,这个小个头的中年男人往楼梯口走去。

    孙鹏在门口站了会儿,到陈岩身边坐下,帮她把领子扯了扯正:“累了吧。”

    她看看他:“还好。”

    两个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目光转动,陈岩对着长廊那头对陈母道:“妈,你不要在那边转了,过来坐吧。”

    陈母被这么一叫,茫茫然地走过来,在旁边的位子坐下。她下意识地望着手术室的门,望着望着,忽然就红了眼眶。

    孙鹏松开陈岩,去护士站要了两杯白开水过来递给她们。

    陈岩喝了两口,忽略掉陈母的泪眼,看着她捏着水杯不动的手,说:“喝点水吧,你跟舅舅先回去,我们在这边等。你们明早把要用的东西带过来。”

    陈母喝了一口水:“东西明早让你外婆带过来,我就在这儿看着,心里踏实。”

    陈岩看看她,没有再说话。

    长廊里鸦雀无声,偶有医务人员来回,橡胶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顿挫声。

    坐了近一个小时,抢救室的灯依然醒目地亮着。陈岩心里有些透不上气,跟孙鹏说:“出去走走吧……”他起来,跟她一起往外面走。

    走到侧门边,孙鹏停下步子,拥住她肩膀,往外看看:“就站这儿吧,外面冷。”

    凌晨5点不到,天欲亮未亮,路灯还开着。

    门缝里有细细的寒风透进来,陈岩透着玻璃门看了看外面暗淡的路,如梦方醒。

    “孙飞一个人在家?”

    “没事,我把门反锁了。”

    “待会儿你先走吧,也不用这么多人耗在这儿……”

    孙鹏没说话,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冰凉的空气里夹着医院特有的气味,望着门外夜色与晨光交织的一片虚空,陈岩缓缓吸了口气。

    “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如果我一直住家里,那个点我一般都已经下班了,上次,他可能就不会出事,或者那时候第一时间送医院,情况也不一样的,就更没这次的事了……”

    孙鹏听她慢慢说完,把她拥紧了一点:“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老人有老人自己的福气,再担心也没用的,会没事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变亮,外面多了几分喧嚣。

    他们去门口买了些早饭回来,刚把豆浆包子递给陈母,抢救室的门开了。纷沓的脚步,医生护士推着车出来了。

    大家立马沉默着拥上去。

    推床上,老人盖着薄被,只有脸露在外面,脸色蜡黄,闭着眼,没有一点生气。小护士在旁边给他提着点滴袋,直直把他往病房送。陈母红着眼睛跟着车一起去了病房,留陈岩、孙鹏和舅舅留下问情况。

    医生大半夜忙了两个小时,也已经身心俱疲,没有刻意想什么措辞,口吻有些沉:“你们这个老太爷,幸亏来得及时。这一摔对他的影响很不好,新增两个出血点都是最重要位置。具体怎么样要等我们专家会诊之后,你们家属先做个心理准备吧。”陈岩舅舅要多问几句,医生只是说,“专家会诊后再订治疗方案,你们先去病房吧。”

    老人这一次突发事故,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陈岩家里人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惊慌失措。陈岩外公上次死里逃生,失去了大半自理能力,好不容易恢复到能够自己走路吃饭,这一摔,人就算救回来,之前的努力也算是前功尽弃。

    此时此刻,他们除了焦虑、担忧外,还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沮丧。

    似乎生活里总有无数的坎,跨完一个还有一个,永远跨不完。跨到后面,人的腿就软了,成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到病房,草草吃了早饭,大家做了简易的分工。陈岩舅舅回家接陈岩外婆,顺带拿一些日常用品来,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孙鹏送陈岩去单位请假,一起送完孙飞上班再过来。

    正是上班时间,电视台门口车来车往,陆续有人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拎着早饭往里走。

    孙鹏站在摩托车边,一边等陈岩,一边给强子挂了个电话,想让他今天去帮忙看一下店。电话一直没打通,最后他跟店里的服务员说了一声。和陈岩匆匆赶到家里的时候,孙飞刚醒,正一个人有些勉强地穿着衣服。孙鹏帮他把衣服利落地套身上,给他吃了个路上买的鸡蛋煎饼,马不停蹄把他送去了图书馆。

    整整一上午老人都没有醒,下午的时候,熬了一夜的陈岩先带着陈母回去休整,留两个男人在那守着。

    到了家里,陈岩洗完澡一出来就听到了悲痛的哭声。陈母一个人窝在沙发上,肩膀颤动,用餐巾纸捂着眼睛,呜呜哭着。

    很多年了,她没有看她妈妈这么放肆哭过。

    母女连心,陈岩头上还滴着水,木然在餐桌边坐下,慢慢也红了眼睛。

    她努力平定自己的声音:“妈,现在人还好好在医院躺着,你哭成这个样子对外公不好……”

    “你舅舅……早上的时候跟我说……这两天要去看墓,先给他们买好,以备万一……”

    陈母在哭泣中静了下,心里却涌上了更大的悲伤,颤着声音说:“我做姑娘的,这一辈子也没让他们两个老的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你好不容易出来了,日子终于好过点了……我就这么一个爸爸,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缺德事……怎么就不能让我好好服侍他几年,让他过点好日子啊……”

    陈岩忽然意识到,在平凡而烦琐的家庭生活里,她从未去认真感察过母亲的内心世界。她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妈妈,也不只是一个50岁的中年女人。她也是别人的女儿,是害怕失去父亲的孩子。

    陈岩静了静,眼泪顺着面颊一颗颗掉下来:“妈,你别说了……会没事的……”

    就在陈岩和陈母离开医院后,孙鹏在安静的病房里,意外地接到了散打馆奎哥的电话。

    一听到孔珍的名字,他愣了一下。

    奎哥问他还有没有在找她,孙鹏问是不是有她消息了。奎哥这才说,上午的时候在散打馆看到她了,来要之前没有结掉的工资。财务敷衍了几句,不愿意给,说要问老板意思,叫她留了电话,再联系她。奎哥挂了电话后把孔珍的号码发到了孙鹏的手机上。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孙鹏拨通了电话。小护士推着车过来,他侧身避让了一下。

    响了两声后,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显然是被她刻意按掉了。

    看着这串陌生的号码,孙鹏想了想,又给强子拨了个电话。

    没人接。

    傍晚的时候陈岩回到医院,老人中途已经醒过了。醒了十来分钟,就又睡了。医生过来看过,说血压还是偏高,已经用了最厉害的药,就是下不去。

    孙鹏忙得一天一夜没睡,眼睛里布了血丝,今晚还坚持要值夜。陈岩看着心疼,想了想,让他回去休息下再过来。孙鹏下去买了几份快餐,把陈岩他们安顿好就先走了。

    骑车回去的路上,想到强子,孙鹏隐隐有点不安。在一个红绿灯处,车子一拐,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摩托车轰然的引擎声在小巷里突然停止,一脚刹车,孙鹏脚撑地,把车停在了门口。附近有狗狂叫起来。

    摸黑往巷子里走了一段,他找到了强子住处。

    进了院子,几个小房子里头都亮着灯,他走到最里面的一间,过去敲了敲门。

    没动静,他又敲了敲。

    第二次的敲门声停止了几秒后,就在他又抬起手的瞬间,里面传出一个不耐的声音:“谁啊?”

    敲门的手僵在半空,孙鹏怔住了。

    陈岩在医院等到11点多,孙鹏才回来。

    病房早就熄了灯,一张折叠小床贴着墙展开,她蜷着腿坐在上面。隔壁床的病人找了医院的看护值夜,看护在另一张小床上已经打起了呼噜。

    孙鹏进来后,轻缓地带上了房门。

    她抬眼看向门口,柔和的面庞上映照了一片手机的荧光。

    床尾的监控器开着,闪着灯。孙鹏轻步到病床边,看了看沉睡中的老人。老人松垮的眼皮盖着双眼,鼻子里插着导管。竖在旁边的点滴袋缓缓往他身体里输着药液。

    看了会儿,他到她身边坐下。

    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的点点光亮,在黑暗中孤寂浮动。

    “怎么样了?”他低声问她。

    陈岩摇了摇头。

    几个不同科室的主任医生晚上都来看过,情况很不好。不好到家里人没有精力再担心忧虑,他们需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接下来的丧事上。

    他的手掌摩挲了下她的脸,眼中温柔:“把被子放下来,你睡会儿?”

    她摇头:“下午睡过了,坐着吧。”

    隔壁床看护翻了个身,鼾声停了,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他的身上似有令人心安的气息,她忍不住身体倾斜,偎向他的肩。

    孙鹏把她手机拿开,握住她的手,向后挪了下,后背倚到冷硬的墙上支撑身体,搂住她,让她更舒适地靠着自己。

    空气卷着药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环绕着他们,被重复地吸入呼出,越发沉闷、混沌。

    凝视了会儿黑暗中的病床,陈岩闭上了眼。

    在更深的黑暗里,那些沉寂于时间之河的模糊过往,都悄悄浮泛上来,在静夜的水面上闪耀,流淌。十几年来,祖孙间的那些好好坏坏,距离与隔阂,都似水洗过一般,只剩下点滴抓不住的温情。

    她忽然睁开眼,仿佛看见了正在消逝的吉光片羽。

    深浅不一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她往他脖子里蹭了下,彻底埋住自己的脸。孙鹏动了下,用手有节奏地轻轻拍她的肩头。无言的安慰。

    两天后,陈岩外公去世了。

    最后的时刻,医生把他从抢救室推回病房,陈家人一起围到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号哭。他已无法发声,只用一双混沌的眼睛把床前的人轮个看了,最后安安静静地停了呼吸,什么话也没留下。

    陈岩外公近80岁,也算是喜丧。灵堂就设在家里,丧事由陈岩舅舅一手操办。凡是有亲朋好友来家里吊唁,回忆到老人以前的事,陈母总是红肿着眼睛痛哭流涕。孙鹏这几天只每天中午去一趟店里拿饭,其余时间都在陈岩家帮忙办丧,俨然一副女婿的模样。亲朋好友问起他的身份来,陈母都坦然默认了。

    然而,头七的最后一天,陈岩家摆酒请亲戚吃饭,他却没有出现。陈岩给他打电话催促的时候,他人还在法院里。

    ——法庭上,张强和孔珍木然坐着,脑中嗡嗡一片,双方律师说了什么,都不太听得明白。只等着坐在上方面无表情的法官,做出最后的宣判。

    大年三十,孙鹏老家飘起雪花的时候,这座城市,正下着一场冰寒入骨的冬雨。

    那天,强子在店里坐了一中午也没等到一个客人。

    店外的街头上,有孩子聚在一起放鞭炮,有三口之家拎着礼品一路笑着去给亲朋好友拜年。巷头半空中是居委会前两天才挂上去的横幅,上面写着“新年快乐阖家欢乐”。“阖”这个字他不太认识,但是听人家嘴里说多了,他下意识就把它念作“he”。

    风来,这大红色的布条被卷起半幅,忽而又舒展开,又被卷起,他仿佛能听到那布料在风里扑哧扑哧的响声。没一会儿,玻璃门上就有了雨点子。

    孔珍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她拢了拢身上长及小腿肚的棉绒睡衣,懒懒下床去开门。

    门外,强子手上拎着几个塑料袋,头发上挂着雨水。他是打车过来的,下了车腾不出手打伞,就一路跑上来。那些雨斜飞着沁在他深色羽绒服里,留下一片斑斑点点。

    他朝她笑笑:“中饭吃了没有?”

    愣了两秒,她闻到了菜的油香味。

    当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在团圆欢聚的时候,下午三点,这两个异乡男女,无声地坐在了一张餐桌旁,喝着饮料,吃着几盆油腻的热菜,自己也不知道算是午餐还是晚餐。

    接下来的两小时,在这所温暖的房子里,他们和以前一样聊天,神色轻松而愉悦,就好像当初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讲小时候的事,讲自己家乡的事,说到好笑的地方一起憋着气笑,强子时不时拍拍桌上的筷子。

    让这场久违的欢谈结束的,是一阵异常的敲门声。孔珍在开门前看了一眼强子。带着几分心虚、跨着步子去开门的几秒,她飞快地想了一些措辞。然而门一打开,她却诧异了,门外是三个她不认识的、虎视眈眈的女人。

    为首的女人在看见孔珍的脸后,情绪霎时激动起来,如出闸猛兽,扑上来就抓她的头发,嘴里骂着贱货婊子各类肮脏话,手掌扭曲地拍打她的脸。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前后也就两三秒。强子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上去护住孔珍。和女人一起来的两个女人跟着一起冲进来大叫:“要命了!家里还藏着一个野男人!不要脸的臭婊子!”

    室外,哗哗的雨越下越大,无情冲刷着一年一次的人间喜庆。

    三个女人发了疯般和这对男女撕扯,从门外扯到客厅,把客厅搅得天翻地覆,满地狼藉。

    最后,邻居报了警。

    闹到派出所孔珍才知道,来人是男人的老婆。她住的这间房子,还在他老婆名下,只是一直由他在外放租。

    大年三十家里闹出这样的丑闻,男人颜面扫地,冒着雨匆匆赶到派出所,在亲友面前,半身湿透的他看也没看孔珍一眼,只是在警察询问的时候朝着强子望了一眼。

    值班的民警看看外面还在下的雨,心里急着回家吃团圆饭,对这群乱搞关系的男女没好气,问双方怎么说,要不要去医院看,还是就这么和解了?

    男人老婆披头散发,腾地站起来,捧着手里断掉的几截玉镯子说:“医院检查先放在一边,他们打坏我镯子,我要赔偿!”

    孔珍还穿着睡衣,衣衫不整,扬着脸:“你他妈放屁,我要去医院全身检查,我头疼!”

    民警做和事佬:“都坐下来坐下来……”

    “怎么坏的?”民警问女人。

    “他们一把把我推桌上,我手一磕,就撞到了,”女人比画着,看向同伴,“她们都看见的,可以作证。”

    强子梗着脖子冲她:“你上门来打人你还有理?”

    “我上门?我上我自己家的门怎么了?那是我的房子,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啊?我还要告你们私闯民宅!土匪!不要脸的狗男女!”女人越说越气,想到什么骂什么。

    民警训斥了一声:“喊什么!声音轻点!”

    又调解了半天,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镯子确实是在打斗中被弄坏的。

    小民警看看桌上的几段碎玉:“这种情况责任不在一方,双方赔吧。”

    “贱女人勾引我老公,我不打死她就是便宜她了,这样的人你们警察不抓?在我家里打坏我东西,他们全责!”

    民警懒得和她说:“我们这儿管不了你们家务事,你们冲上楼先动了手,就是过错方,肯定要自己承担一半,不同意就上法院闹去,好吧。”

    女人咬牙切齿:“打人犯法,破坏人家家庭就不犯法?我打的就是这种贱货,下次我还是看到一次打一次!”

    孔珍不甘示弱,立马又用了一串脏话回击。

    “行了行了……”民警眼看又要对骂起来,看看强子和孔珍方向,不屑的语气,“你们就不要废话了。人家东西坏了,你们也不要想着拍拍屁股走人,你们肯定也要负责。”

    这个镯子多少钱?在民警轻描淡写的询问中,所有人听到了一个惊天的数字。

    78万。

    听到这个数字的第一秒,连民警都觉得觉虚幻。一个不知真假的镯子要78万,怎么可能?然而半个小时后,女人的亲友送来了发票。

    黄金有价玉无价。发票开于云南的一家古玩店,上面是淡淡的蓝色字迹,最下面一栏开头就是四个大写的字“柒拾捌万……”后面一串龙飞凤舞的数字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两个小民警面面相觑,面色沉下来。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静止了,窗外雨声淅沥。

    孔珍面色平静地看着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坐在墙角的男人:“季小兵,你他妈说句话!”

    男人抬头看她一眼,冷漠而缓慢地说:“……要我说什么,都听警察的吧。”

    愤懑与恐惧浪潮般铺天盖地打过来,孔珍腾地站起来,朝他冲过去。她在半路被强子拉住,面孔涨得通红。

    男人原本已迅速站起来要避,看到强子拉住了她,彻底撕破脸,顺便向家人亮明态度:“干什么,吃里爬外的贱货,在这里还撒泼?”

    强子死命拽着孔珍,咬着牙红着眼冲男人道:“你个狗娘养的,你再说一句!”

    ……

    一直交涉到晚上,调解以失败告终。

    对方很快请了律师,一纸诉状,将张强和孔珍告上法院,要求赔偿精神损失以及玉镯升值费等各类费用,一起82万元。

    法院传票是直接送到了强子住处的。孔珍以为他们告的是她一个人,谁知道,告的是他们两个。

    孔珍上回到男人的公司闹过一次后,终于确定,她的人生彻底开始了一场噩梦。

    说到底,她只是个外厉内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当命运的悲剧真正笼罩而来时,毫无人生阅历的她彻底没了主意,只剩无尽的恐惧。

    孙鹏找来的那天晚上,孔珍正在强子的家里打包衣物。他们已经买好所有的车票,打算一早就走,到北方的城市从头开始。

    晚上8点,强子一开门进来,不想看到的会是孙鹏。

    外套脱在桌上,孙鹏穿着件单衣,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手上是那张法院的传票。孔珍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满脸泪痕。

    在孙鹏注视的目光下,强子愣了几秒,若无其事地进来,放下刚买的晚饭,看看他:“你怎么来了?”

    孙鹏看着他,口气很淡:“强子,这事不能这么办。”

    强子脱外套,不看他:“什么事?”

    孙鹏站起来,面孔从未有过的冷厉:“你要把她带去哪儿?一辈子背着债躲着人过日子?张强你脑子给我清醒点!”

    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来,强子回过身,他比孙鹏矮一个头,扬着脸狠狠盯着他:“好!那你说!你说怎么办?”

    冷白的灯光照在这破旧的屋里,在每个人的身上打下数道阴影。

    强子咬着后槽牙,死死看着孙鹏的眼睛,猛地甩手指向床上的孔珍:“你看看她,她今年多大?她过了年23岁,你问问她,她长这么大有谁教过她好坏?有谁?你不管她,我不管她,眼睁睁看着她走错道也不拉……”男人的眼泪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他狠狠一把抹掉,眼中又恢复狠厉,“连我们都不管了,谁还会管她死活?还是她天生命贱?!”

    ——你看看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少个她?!

    有人养,无人教,出生于蒙昧混沌的犄角旮旯,抱着颠覆命运的奢望来到这繁华都市。除了一具青春的身体,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

    是谁让她们饱尝人间冷暖、阅尽世间不公?又是谁一次又一次向她们撒下涂满诱惑的面包屑,等着看她们争相跳进物欲的牢笼,出尽洋相?

    头顶着同一个太阳,谁生来就比她们高贵?又凭什么比她们高贵?

    在他们的刀兵相争中,在死一般沉寂的空气里,只有孔珍在哭。

    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只觉得强子的话像是一把锤子,每一个字都硬生生捶在她心上,那痛像是要吞噬她,撕碎她。

    她在无法承受的疼痛中冲下床,欲夺门而出。反应过来的强子一把把门堵住,门板“砰”的一声。

    孔珍无路可逃,最后头抵着门,默默抽泣。强子和孙鹏在沉默中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言不发。

    一扇木门,将他们三个人与外面的世界相互隔绝。

    僵持了很久,孙鹏说:“强子,你先出去,我有话跟珍珍说。”

    强子撑在门边,红着眼,动也不动。

    孔珍静了静,平缓了情绪,哭哑了的声音低低叫了一句:“强子哥……”

    迟缓了一下,强子心里一梗,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隔壁早就有人听到吵闹的动静,出来等着看热闹。黑暗暗的院角,两个中年女人看着强子忽然大步出来,刚想伸着脖子朝门里望两眼,那门瞬间就关了。

    孔珍静下来,满脸是泪,手背上全是水。

    孙鹏去厕所湿了毛巾出来:“……坐下擦擦脸。”

    他凝视着她。

    这样的情景,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上一次她哭,是孙飞走丢的那次。

    也正是那一次的眼泪,改变了这个女孩人生的道路。

    心中沉重,孙鹏看了眼窗外的夜色,转过脸看她,语气克制:“珍珍,强子说得对,我们细心一点,顾着你一点,你就不会走错路。但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女孩。”

    事到如今,他仍愿意给她一句认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因他的话再次又酸又痛,她用毛巾盖着眼睛,眼泪一颗颗沁在湿热的毛巾里,沉默着摇头。

    他看着她的发顶,放柔僵硬的语气:但是现在,不能一错再错了。你们现在逃了,是没事了,但强子老家还有个奶奶,你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你还在供妹妹上学,以后你们怎么办?

    “我们都不懂法,这事到底最后会怎么样我心里也没数。但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的。走错了,没事,从来就没有回不了头的路。所以……珍珍,你也帮我一次,帮我好好劝劝张强。”

    孔珍悲伤地趴在桌上,浑身颤抖,喉咙里是克制不住的呜咽声。她很想说话,嗓子却全被哭腔堵住,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在她压抑的哭声里,孙鹏迟疑地伸出手,轻抚了下她的发:“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席上,这几天和孙鹏已经打过照面的几个远亲问陈岩:“小孙呢?”

    电话一直没打通,陈岩敷衍:“他有点事,我们先吃吧。”

    饭桌上聊得也不外乎是一些家长里短,陈岩没听进去几句,只有长辈和她说话她才搭腔。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陈母拎着几个打了包的剩菜,略有不满:“他今天什么事?”

    “店里有点事……”

    “再有事这种场合也该来一下,家里这么多长辈在。你晚上叫他回来吃饭,我说说他。”

    陈岩看看这几日消瘦得不成形的母亲,勉强抿了下唇角:“嗯,你说说他也好。”

    陈母看看她:“这才什么时候,你已经治不住他了?”

    陈母嘴上说要治他,可晚上孙鹏真正来了,她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吃完了饭还给他泡了杯热茶,叫他坐下来看电视。

    陈岩在房间和外婆说了几句话,帮着陈母把碗筷收拾到厨房。

    陈母朝外看一眼,放低了声音:“你看看他那个黑眼圈,我要是他妈妈都心疼。这阵子你外公的事也多亏了他帮着,你叫他好好休息休息。”

    听着陈母的话,陈岩默默停下手,将目光投向客厅。

    孙鹏背对着厨房坐在餐桌旁,看着电视。

    前几天这个家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尽是眼泪、香烛的消沉气味,令人疲惫厌倦的哀伤与安慰。今天香烛火盆撤掉了,忽然,又显得有些空荡和冷清。

    发黄的灯光均匀落下来,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了。目光移动,越过他,望向挂在正中的那幅黑白照片,心中一片怅然。

    孙鹏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他回头,不期然地撞上陈岩的目光。

    静静地四目相对,她擦干手,走出了厨房。

    “今天还在这儿陪你妈睡吗?”他问。

    陈岩摇头。

    “那等下送你回去?”

    “都好了,走吧。”

    猎猎的风、争妍斗艳的霓虹、车流与人声,夜晚的街是另一个迷离的世界。陈岩戴着头盔靠在孙鹏的背后,划过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离她很远,与她无关。

    只有风猛烈地刮过时,她才感受到那份异常真实的、穿透身体的寒冷。

    车子停在楼下,她不动,直至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下来,卸下头盔,看着孙鹏把车支好。

    “强子他们,打算怎么办?”

    一路没有说话,忽然发声,她的声音稳而轻。

    他身形顿了一下,在幽暗的光里,转过身看她的脸。

    庭审中,对方的代理律师展示了女人被摔碎的玉镯,拿出了在场证人的证词、珠宝鉴定书等证据。经过举证确定,那只玉镯确实在3年前购于云南的一家古董店,售价为78万多。这个玉镯女人平时并不随身携带,大年三十那天,她是特意一早戴在身上装点行头的。

    丈夫在外头偷腥一事她先前早有察觉,突然得知第三者明目张胆住在自己房子里,当即火冒三丈地叫了两个亲友过去,把手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价值不菲”这个词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张强和孔珍没有请律师,考虑到他们是外来务工人员,法院为他们提供了司法援助。因对玉镯的价格存在异议,司法援助的律师在开庭前就为他们申请了司法鉴定。负责司法鉴定的公司由法院摇号所定,以示公正。

    庭上,这家收藏品鉴定评估公司出具了一份文书,鉴定该玉镯用料为二级和田玉,估算出的市场价为72万元,摔碎后的残余不具备商业或收藏价值。这侧面印证,起诉方所提供的78万元的购买票据真实有效。

    经过双方辩诉,法院判定,这桩民事纠纷起诉方因动手在先,应负70%的主要责任。被起诉人孔珍、张强各担负15%的责任。

    最后,加上其他的,他们共须付给起诉人26万元的损失。

    一锤定音,尘埃落定,26万元。

    出了法院,孙鹏、张强和孔珍在暗无天日的小出租屋里闷了整整一下午,眼睁睁看着天光在窗帘后一点点暗下去。

    陈岩打来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是下午5点,孙鹏踟蹰了一下,出去接了。也正是在这通电话里,陈岩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孙鹏讲述的语调是平淡而沉稳的,没有任何情绪。但陈岩的一颗心,却在那一头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下去。

    在彻底沉到水底前,她问:“那现在,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说:“还不知道……”

    此时此刻,在楼下,她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没有这么多钱。”孙鹏对着她,顿了下,“强子奶奶现在住的那个老房子是他的,如果非要赔,他也只有那间老房子。”

    “所以呢?”陈岩轻声问。

    “陈岩,强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你怎么管,你又有什么,到哪里找26万帮他们补这个窟窿?”

    安静片刻,陈岩听到了心中最畏惧的一个答案。

    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我想就先把店转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陈岩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望着空气里的虚无,她问:“孙鹏,我不懂。我们为什么非要和所有的现实做对手,为什么不能服一次软,躲开一次?”

    他不是圣人,他也是挣扎的。

    可现在明摆在他面前的,是兄弟的前途。强子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看上去咋咋呼呼,其实胆子很小。他扛不了的。

    孙鹏说:“现在是他最难的时候,我不帮他,他就毁了……”

    她看向他,眼中情绪复杂:“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不敢犯错,上学的时候我连抄作业都不敢,永远是最听话的学生。工作了,我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不能错,不能错,因为只要错了,就没有任何退路。你告诉我,现在,我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承担后果?”她微微停顿,摇头,“这不公平……”

    “岩岩,什么是公平?”他淡淡反问。

    孙鹏看向她,眼中露出点滴锋芒:“我哥从小就被人骂傻子,家里人不问他,村里人欺负他,每次我为了他打架,都是强子第一个冲上来。我带着孙飞在外面,你以为我一个人真的可以?要不是他,我走不到今天。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心甘情愿跟着我,认我?”

    他顿了下,压低无法克制的声音:“因为他张强就是我半个弟弟。现在他碰到了难处,不要说是要钱,就是要命我眼睛也不该眨一下。换作今天是我,你去问问他,他又会怎么做……”

    陈岩淡定地盯着他:“你把店卖了之后,我们怎么办?你想过吗?”

    他眼中黯然:“岩岩,你决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一无所有。那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不行?”

    他看着她,他眼中的每一分痛苦她都感同身受。他的压力、他的担当、他的痛楚,她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有这么一瞬间,她甚至很想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再次与他并肩作战。

    可这一夜,太暗了,暗到她连自己都看不清。

    是谁在空中挥舞着道义的旗帜?

    她只想拽着他停在原地,在这黑夜里一起懦弱一次。

    软下的心在风里一点点坚硬,陈岩微微偏过脸,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冰冷冷飘出来:“孙鹏,你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没有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回头。我不会为了别人的错去承担什么。”

    寒风里,他们的衣摆发出阵阵扑打的声响,陈岩最后看他一眼,放下头盔,转身走向了背后的楼栋。

    城市的雾霭像一层轻纱,笼着漆黑的夜。身旁这一座座低矮的楼宇里,亮着无数小小的方窗,里面尽是温柔灯火。

    无数个与他道别的寻常夜晚,她都有过幻想:有一天,这座不大城市里,必然会有一盏灯是属于他们的。

    可现在,她连头也不敢抬,因为那些永远是看得见却触不到的光。

    她知道,他此时看见的这个背影是冷漠而无情的。可当下,她真的无法再面对他。她怕再多出一秒,她都会让他、也让自己看见,她那更丑陋自私、胆小懦弱的一面。

    孤独的脚步里,她很想问问他:为了我,为了我们,你为什么不能也自私一点?回答她的,是背后骤然响起的摩托车轰然声,转瞬消失。

    对着这个判定结果,援助律师不支持他们上诉。

    30%的责任,他认为已是法庭在充分考虑了他们外来务工人员身份后,含有一定同情分的判定。再者,孔珍第三者的身份在这场对弈中很不讨巧,上诉不光维持原判的可能性大,再者还会花更多费用。思虑再三,他们决定放弃上诉。

    律师看看他,善意提醒:“尽快把钱赔了,认个栽,这事也就算了。要是实在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个钱,对方下一步可能会申请强制执行,也不外乎就是调查你们的银行账户、个人财产。总之,做好心理准备吧。”

    一周后,法院执行庭的工作人员上门,收录相关信息,正式进入强制执行程序。女人为了出一口恶气,在判决后找了几个油混子,三天两头来张强他们的出租屋外转悠。张强和孔珍只要出门他们就癞皮狗似的跟着。

    有一天傍晚孔珍出门去小店买盐,这几个小混混忽然发难,在半路上堵着她油嘴滑舌地调戏,拉她衣服。刚好被骑着车过来的孙鹏遇上,他飞车冲过去,拎起路边的一根木棍上去,几个小年轻吓得立马散了。

    这些年,孔珍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家里的父母,跟着那男人的一段日子,也不过得到了一些好吃好穿,最后,她和强子勉强凑出了6万不到,还差整整20万。

    他们不知道的是,孙鹏去中介处登记了店面,在店外的玻璃门上贴了转让信息。

    星期三,陈岩刚从外面采访回来,坐电梯时碰到冯贝贝,贝贝和她在同一层下,把她拉到洗手间里。

    “孙鹏那个店要转让?”她今天和朋友路过,不小心在店外看到了转让牌,心里十分诧异。

    陈岩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只冷漠地问:“是吗?”

    “你不知道?”

    “他自己的店,关我什么事呢。”

    听到陈岩这个语气,贝贝就知道是出事了。

    下了班,冯贝贝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把陈岩拉到了自己家里。

    水晶吊灯下,陈岩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水杯,望着杯中飘着热烟的水。贝贝听完事情的始末,惊讶不已。

    安静了良久,贝贝一本正经地说:“岩岩,这事你不该怪他。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很多都这样,死脑筋,可能我们没办法理解。”

    陈岩抚摸手里的杯子:“不是怪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联系。他打过电话给她,她没有接。她不知道接了可以说什么,这就像是一个谁也没办法让步的死局。

    冯贝贝盯着她看了会儿,拿下她手里的玻璃杯,拉起她往房间走:“你跟我来。”

    贝贝打开灯,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一把钥匙,拉开柜门,拨开几件冬天的衣物,露出藏在柜子里的保险箱。她一边用钥匙开保险箱一边喃喃:“土不土?这是我爸爸让我搞的,说家里要放点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她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袋,看看陈岩,递给她:“这里面是十万,先借给你们,不够的话我再跟程东平问问,不行我那边还存着一笔定期。”

    陈岩抬眼看贝贝,这场友情开始的时候,她从未想过,她们会有一天变得这样亲近可依。心里划过温暖的细流,她笑了下,却摇了头。

    贝贝知道她的脾气,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我一直觉得,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是救急不救穷,记得还就行。”

    看着贝贝的脸庞,陈岩第一次对她心生羡慕。

    “你觉得钱不算大事,是因为你没有缺过钱。贝贝,我不会要你的钱,他更不会要。这样的数字,不知道要还到哪一天。再者,我又凭什么要给别人还债?”

    家里从小就背债,她太懂得金钱对人潜移默化的改变。它会无形地让你生活中的一切变得沉重,包括眼前这份令人倍感珍惜的友谊。可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不能使用,只能妥善收藏。

    “这有什么,他店里生意不是挺好的吗,以后赚了钱再还就是了。”

    陈岩沉默着。

    气氛沉寂下来,贝贝慢慢仰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语音轻柔:“有时候,我很弄不懂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也明明有捷径,但你非要走那条最死的路,把自己弄得很累……”

    望向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陈岩心中一片迷茫。

    有捷径吗?为什么她从没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