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阳光是一种奢望,那能不能就让这阵雨一直下?
——只有在这滂沱的雨中,她才能假装看不见一切,
看不见踟蹰和动摇,看不见失望和气馁。( .)
看不见那片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惊涛骇浪。
第二天一早,陈岩到了办公室,几个同事正聚在一处谈笑。
她放下包,只听见旁边的同事一边吃着鸡蛋煎饼一边在人群里打趣,声音不大不小,并不怕被听见:“这钱文搞得这么急,我看八成是有了。”
几个人闷声笑起来。
钱文今天去民政局领了证,一大早就在朋友圈晒了结婚证照片,在单位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闲聊中,陈岩像往常一样理了下桌面,拿着杯子去水房清洗。
看她出了门,有人不咸不淡地感慨一句:“也是可惜……”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有人刚要说什么,一看主任进来了,立马又各归各位,松松散散忙起来。
水房里,陈岩打开水龙头,一股白色水柱冲进杯底,几秒后旋转着漫出了杯口,炸出一片水花。几滴水星飞在她袖口,瞬间渗进去,变成几点深色。
洗好杯子,她甩甩水,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窗口。
外面,阳光正好。
强子一觉睡醒时,孔珍正在轮流洗漱。这个星期,孙鹏前后来了三四次,每次来也不说什么,只是带点吃的,坐下来抽根烟。强子消极了一阵,很快面对现实,四处筹钱了。
孔珍从厕所出来,强子进去刷牙洗脸。刷着刷着,他忽然想到了以前认识的一个路子比较多的朋友,想着今天去找他聊聊,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孔珍情绪低落,闷在家里很多天了,他想了想,就半推半劝地把她一起带了出去。
两个人在附近的小摊点上吃了油条豆浆,一路晃荡着,不知不觉竟路过了孙鹏的小店。
隔着十来米,强子慢下步子:“那个是鹏哥的店,还没来过吧。”
孔珍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强子看看她:“走吧,带你进去看看。”
阳光晃眼,孔珍呆呆看着半空中的招牌。一旁,强子忽然一僵,机械地朝着店门外的空调外机走去。
那四四方方的空调外机上,是一张白纸,纸的四个角都被胶带粘在玻璃门上。玻璃门里,一个服务员正在拖地抹桌子,看见强子,停了手上的动作,笑着挥手和他打招呼。
强子没回应,他的目光,全聚焦在那脆薄的一张纸上。
那上面是用加粗记号笔写着的两个大字——“转让”。再下面的联系电话,他倒背如流。
孔珍走到他身后,看清这白纸黑字,和他一样僵立在了原地,随即,她的双唇轻微颤抖起来。
“哗啦”一声,强子一把撕下那纸条,大步往店里走去。
小院子里,孙鹏把早上刚到的蔬菜呼啦啦都倒进放满水的大盆,十几斤上海青沉到盆底,又七七八八浮上来。他撸起袖子蹲下去,手伸到水里把菜往下压了压,又淘了淘。
一道阴影从顶上罩下来,他抬头,人慢慢起来,甩了把手上的水。
强子涨红着脸,把抓成一团的纸条伸他面前,粗声问:“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孙鹏看他一眼,安静走到窗台边,拿干抹布擦手。
他平静的反应令强子更气更恨。气他自作主张,恨自己懦弱无能。
强子向前两步,在他背后掷地有声地说:“孙鹏,我告诉你!你他妈就是把这店卖了,老子也不会拿你一分钱!”
他说完把纸团狠狠投进水盆,愤而离去。
院子里忽地就静了下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有那纸团,遇了水渐渐化开,如一片腐烂的菜叶漂于水面上,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
背着光,孙鹏低头在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眯着眼点起来,深深吸了一口。绵延的淡雾从指尖升起,在他头顶盘旋着散开,消失在青色的光里。
陈岩外公去世后,陈岩外婆就不怎么敢一个人在房间睡。这两天陈母想了下,决定把她们的房间换一换。昨天两个人把衣服杂物都对调好了,换了房间。但是一夜过来,陈岩外婆还是没睡好。
陈母的床是软床,老人习惯了睡自己房里的硬床。换床这事陈母一个人弄不动,就给陈岩打了电话。
刚接通,陈岩压着嗓子说了句:“有事吗……我在开会,不急的话等下再说……”陈母就没再说什么,叫她先忙。挂了电话后,她找了孙鹏。
孙鹏是做完午市过来的,帮着陈母一起给两个房间换了床,下午又和她把家里的边边角角彻底清理了一遍。
她留他吃饭,他想了想就给店里的大厨打了电话,让他今晚帮忙照顾一下孙飞。大厨答应得很爽快,他说今天通宵麻将,孙飞睡在他那儿都行。
厨房里,陈母擦洗着冰箱,似自言自语:“她外公走了之后,家里也没好好清理一下,我平时算是爱干净的了,陈岩她就更考究了,以前在家见椅子上有点灰都要皱个头,现在她不在家里住,我们也轻松不少。”
只听见后面“咔”的一声,陈母扭头,孙鹏正歪着头,拔下了油烟机的油槽。长时间没清理,里面已经积了满满的暗黄色油污。
她赶紧在冰箱里拽出一个保鲜袋:“倒这里面……”
孙鹏接过去,把油倒了,挤了些洗洁精出来,拿着那塑料小盒在水池里清洗。
傍晚的时候,该忙的都忙完了,整个家焕然一新。陈母给孙鹏倒了杯茶,叫他自己随意,她就去忙晚饭了。
孙鹏在客厅坐了会儿,左右看了看,起身去了陈岩原先住的那个小房间。第一次正式来这个家,陈岩就把他带进来过。
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子,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和衣柜,就没空间了。窗很小,嵌在书桌上方,此时透进来一片黄昏的光。
墙壁上很干净,只有书桌上面的那片挂着一幅落满了灰的小画卷,洒了金的白纸上书写着“宁静致远”四个楷体字。
不是书法作品,是那种骗小孩子的假工艺品。陈岩和他说过,这是她小学参加朗诵比赛的奖品,拿回来后一直挂在那儿。挂着挂着字下面的那块墙就比周围白了,试着拿下来过,发现很难看,就一直挂着了。
目光移下去,桌上除了一盏台灯,什么也没有。基本和她现在住的地方一样,找不到女孩子们喜欢的精致小摆件,或者是色彩鲜艳的小玩意。
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发黄的书签、图画,还有她上学时候抄写的几手小诗,字迹稚嫩而娟秀。右下角,是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是在公园里拍的,压在台板下面,有些泛白了。她穿着条裙子,头上绑着红色的头花,倚靠着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大象滑滑梯,背后是葱茏的树木。那一年她五岁,还在无忧无虑地快乐着。
他凝视着照片里正在单纯微笑的小女孩,伸手在那角玻璃上抚了抚,擦去那笑上的细小尘埃。
陈母探头往里看看,拎着水瓶进来,给他添水。她顺着孙鹏的视线,看到陈岩小时候的照片,笑了笑。
虽然这个小房间没人住了,但陈母一直没在里面放杂物,还给它维持着原来整洁的模样。在很多细微的地方,她对女儿一直有着似懂非懂的尊重。
她隐隐知道,如果她在这空屋子里放家里的杂物,陈岩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会不舒服。就像她还在上学的时候,晚上家里如果不等她就先动筷吃饭,她放学回来了,也会有点不高兴。
那种不高兴,是闷在心里的不高兴,旁人很难察觉。可她不是旁人,她是母亲。
所以多年下来,她已经学会如何小心翼翼对待着陈岩的脾性,在过往中摸索经验。
但这个母亲其实并不知道女儿总是情绪低落的原因,她把这一切归结于陈岩性格郁郁寡欢,归结于家庭琐事对孩子的打扰。
她可能永远不会明白,孩子令人难以捉摸的别扭,是因为这个家庭贫瘠的文化涵养,早就无法托载少女在成长中越来越纤细而敏感的心灵。
给孙鹏的杯子添完水,陈母放下水瓶:“她小时候照片不多,你坐着,我去把相册翻出来……”
门锁一阵响动。
地板上有湿亮的水迹,桌面、冰箱顶都没了杂物……陈岩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打扫过了。
她叫了一声“妈”,那一头,陈母正弯着腰蹲在电视柜下面翻箱倒柜,应了她一声。
“你找什么?”陈岩放下包。
“我找那个大相册……”陈母嘴里嘟囔着,“放哪儿了,记得就在这个里面的……”
陈岩走过去:“别找了,翻得到处都是灰,我记得早几年就弄丢了,一直没找到。”
陈母掸掸身上的灰站直腰:“是吗?”
“嗯,前年不是就找不到了?”
陈母有点印象了:“我现在这个记性真是不行了。你小时候那几张照片都在里面,怎么就弄丢了……”
“无所谓了,”陈岩淡淡回,脱掉外套,“找照片干什么,你……”
话还没说完,孙鹏从小房间里走了出来。
陈岩显然不知道他在,微微愣住了。
“下班了?”孙鹏问。
“嗯。”
陈母说:“你今天忙,我就叫小孙来帮我把你外婆的床换了一下,”又对孙鹏说,“相册找不到了,陈岩你去把外婆叫出来吃饭,菜都好了。”
饭桌上,氛围没有任何异样。吃完了饭,陈母把他们两个送出门,嘱咐他们路上小心。陈岩坐上摩托车后座,和她道别。
两个人在行驶中一路无言,到了楼下,陈岩下车,孙鹏把车锁好,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他在她后面换鞋进屋,带上门,在客厅坐下,看着她忙碌。
她如同他不存在,兀自放下包,去厨房烧水,又去了房间。脱下外套,找出一身干净的睡衣,她走进洗手间。
孙鹏一进来就脱下了外套,坐着抽烟。他冷淡地看着她进进出出,看着洗手间的门把他们在这间房子里隔开。几秒后,里面传来水声。
自高处喷洒下的热水慢慢在四周砌起白烟,她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物。洗漱台上的镜子缓慢蒙上细密的水汽,在镜面中慢慢吞噬她模糊的轮廓。
脱完内衣,她浑身赤裸地站着。
镜中,白茫茫一片。
这个澡洗了很久。
湿着头发拉开门,孙鹏就站在门边。她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他侧身挡住她,仅在门框四周留下光的缝隙。
她在他的胸前抬眼,目光相接,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手指在她湿润的皮肤上缓慢摩挲了一下,她没有动。
他抱住她。
坚实的胸膛,熟悉的气味,她挣扎了一下,被他双臂锁得更紧,他手臂和胸前的衣料被她肩上的湿发弄得水迹斑斑。
她僵着身体,他把头埋进她潮湿的发里,太阳穴边隐隐暴起青色的血管。
洗手间里的氤氲雾气飘了出来。
这个夜晚的每一秒都在悄悄流走,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和她分开。
陈岩下巴抵着他的肩,轻轻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剩彼此紧贴的心跳。
接着,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含住了自己的耳垂,而后顺着头发、脸颊一路而来,找到她的唇,渡来舌,一直探进她口腔的最深处。
他抚摸她柔顺下来的身体,她敏感地喘息,渐渐无力,下意识把手放到他腰上。他抱吻着她后退两步,手掌垫在她脑后,轻轻把她压在墙上。
抵着额与她唇舌微微分开,他单手撑着墙壁,用目光逡巡她的脸、半裸的肩。
几缕湿发凌乱地散在眼前,她同样看着他,清冽的双目中蒙着一层迷离情欲。
在现实与他、矜持与**之间,她做最后的挣扎。
停顿了几秒,他的吻下来,终止了她最后的思考。
依靠着这堵墙,他在缠绵的爱抚中唤醒她、打开她。他们胸口紧贴,呼吸交织,心脏像跳动着的火把,不顾一切地燃烧,瓦解对彼此的渴望与折磨。
明暗快慢间,她闷哼、舒气,内心深处的贞洁与羞耻都如同身后这堵坚实而冰冷墙壁,成为了情欲的载体。感官中所有的虚幻的美丽,都因这分原始的抵触而更加真实。
在这堵墙上,他进驻了她的身体,她迷失了自己。
当夜,孔珍自杀了。
凌晨,大醉伶仃的强子回到家,她倒在厕所的地上,嘴边满是白沫和污物,人已经没了意识。
看着强子冲进孙鹏店里的时候,她没有跟进去。就那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条街,在路过农用品店时买了一瓶农药。
孙鹏店外的转让条,是死亡向她压来的一只手。她可以向任何人露出低贱的嘴脸,也可以不顾任何人的轻视,但在孙鹏那里,她想保持最后的高傲。
然而老天永远和这个女孩对着干。
一夜的抢救后,孔珍脱离了危险。强子是在她醒后通知的孙鹏。孙鹏接到电话时,正在和陈岩吃早饭。一分钟没有耽误,他们赶到了医院。
陈岩没有上去,在外面等他。
陈岩想,这个时候的孔珍,应该是不想见到她的。而在陈岩的心底,她对这个女孩儿更是怀有一种复杂情感。
一点可怜,一点可憎,令人厌弃,又令人遗憾。
安静的重症监护室里,孔珍平卧着,只有面孔和打着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
她脸色苍白,戴着呼吸器,身上连着监测的仪器,半睁着的眼睛望着虚无的半空。一夜没睡的强子坐在她床侧,失神地看着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
病房门被推开,强子看看走进来的孙鹏,又把视线放回孔珍身上。
孙鹏走到床边,在床畔坐下。她眼神移动了下,像是在看他。对视中,孙鹏伸手过去,轻轻覆了下她打着点滴的手,松开。
拍拍强子的肩膀,把他叫出去说话。
病房外,孙鹏跟强子问了孔珍的情况。他问什么,强子就说什么,深深的疲惫和泄气让他对一切都失去了情绪。简单说了情况,两个男人在医院的长廊上静默了会儿,又进了病房。
临走的时候孙鹏对强子说:“我先走,中午来给你送饭。”
“这里有盒饭供应,早上已经订了餐了。”
“那我下午再来。”
出了楼,孙鹏走到和陈岩分手的地方,左右环视,在小花坛树下的长椅上找到了她。她坐在那儿安静等待着,手里握着手机,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清晨的阳光和煦温暖,他没有立即过去,眼睛有点疼,抬手揉了一下。站在挤挤攘攘的医院门前,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忽然没了朝她走去的勇气。
他有点迷茫。他不知道,她还会坐在那儿等自己多久。更不知道,他的这副肩膀,还能不能给她倚靠。
孔珍在医院住了一周。
出院的那天早上,天上落着微雨,孙鹏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早过来,强子一个人帮她办的手续。他陪着陈岩和陈母,一起去了殡仪馆给陈父扫墓。
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来扫墓的人不多,小雨里,门口零星有一些小贩,撑着伞拐着篮子,向进来的人兜售用塑料纸包装好了的菊花、康乃馨,一块钱一朵。
他们一路往里走,陈母手上拎着两大包前两天就在家折好了的纸钱,陈岩给她打着伞。
坟山上整齐排布着一个个四方的墓碑,每块碑旁都植着一株矮矮的小松。阴沉的天空下,放眼望去,整座坟山苍郁而肃穆。
死亡在这里是一种仪式。
他们顺着中间的石阶向上走,陈母顺着记忆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旁停下,拐进去。很快,他们在密布的碑中找到了陈父。
上下排墓碑之间留下的空间很小,陈岩和陈母在墓前蹲下后,孙鹏就只够站着了。陈岩拔掉杂草,在墓前放上一小束黄白相间的菊花。
陈母把纸钱倾倒出来,掏打火机。
雨里,那轻飘飘的黄纸一出塑料袋就被风吹得四处乱舞,陈母试了几次都没法点。孙鹏看了看:“等一下,我去下面找个铁盆来。”
陈岩看着他往下走的背影,重新撑好伞,为陈母挡住细小的雨丝。一些雨飞落在纸钱上,她把袋子往伞下拨了拨。
等待中,呆呆看着墓碑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照片,她放空了思绪。
“思念浓浓泪儿飞,烦恼忧愁在放飞,关怀问候在乱飞,祝福话语要放飞,快乐好运到处飞,精彩生活在腾飞,美好未来要起飞……”
旁边的台阶上忽然走下来两个衣衫不整的高个男人,他们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朝这边走来。周围没有其他人,陈岩和陈母警惕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看上去都三十几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其中一个戴着一顶污了的绿军帽,另外一个手上拎着在各个坟头搜集到的贡品。他们走到她们身边,嘴里说着吉祥话,语速飞快。
两三分钟后,念完了词,两个人拖着长长的调子对陈母道:“这位太太,给点彩头吧,说了这么多祝福话,你们家一定会万事如意、吉祥平安……”
陈岩把陈母往后拉了点,眼中鄙夷。
那人收起笑脸,见状越发大胆,伸着手逼近一步:“好歹要给一点的,吉祥话白说了不好的……”
“干什么?”身后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两人一回头,看见高大的孙鹏,转瞬笑了笑:“没事,没事……”两个人挤挤蹭蹭地走出去,继续往山下找好欺的下一家去了。
“没事吧?”孙鹏问陈岩。
陈岩摇头。
他把小盆放地上,陈母把一大袋纸钱抓进去,拿出打火机点火。点了两次,火苗一起就被风吹灭。
“我来吧……”避着风,他接过打火机,直到手中的两三只元宝彻底烧旺了,才松手扔到盆里。
雨丝潇潇,几只燃着的元宝忽然跟着风飞了出去。陈岩赶忙用伞把风整个遮住,陈母则不停往盆里放纸钱,让火烧旺。
“陈亮啊,好久没有来看你了,你这次多拿点钱去花,记得要多保佑保佑我们,我们都想着你呢……保佑你女儿平安无事,生活幸福,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
熊熊的火燃在湿润的空气里,眼前不断腾起灰色的烟。火的温度在陈岩手臂边浮荡。
听着母亲说着这些无序的话,她帮着她一起烧纸,不一会儿,一大包纸钱就全成了灰烬。风一翻动,灰烬的边缘露出尚未燃尽的橘色光亮,一明一熄。
“他抽烟吗?”孙鹏忽然问。
陈岩看看他:“嗯”。
孙鹏在身上掏出烟,空手点燃一根,蹲身架到坟头上。
烟头悬空燃着,在小雨里升起一缕寥落的轻烟。
三个人对着墓碑静看了会儿,陈母吃力地站起来,陈岩扶住她。
陈母说:“都鞠三个躬吧,还有一包过去烧给你外公。”
各自鞠了躬,他们一起走到山下,在另一片地方找到陈岩外公的墓,烧了纸。
扫完墓,陈母赶着回去上班,她只请了三个小时的假。陈岩和孙鹏把她送上了出租车。殡仪馆偏远,出租车很少。
陈母走后,孙鹏撑着伞,和她沿着街打车。
走了一段后,有一辆空车在他们身旁放慢着速度过去,他们视若无睹。
“她怎么样了?”
“今天出的院。”
“身体上……以后会有什么影响吗?”
他摇头:“医生没说什么。”
“你……”
等了两秒,没有下文,他淡淡问:“想说什么?”
“没有……”
她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也许那只是无意义的只言片语,又也许是一个深远沉重的疑问,可不管是哪一个,她都不想继续说下去,只想珍惜这把伞下没有任何意义的安静。
然而,雨势渐渐变大了。
雨滴啪啪砸在伞面上,路面上四窜的水流打湿了鞋面。没有空车过来,孙鹏把伞偏向她一些,带着她走向对面的公交站台避雨。
过马路的时候,鸣笛的车辆亮着雾灯在他们身旁飞快擦过,他搂住她的肩,她转过脸看他。
这才发现,他几乎半个身体都在伞外,左半边肩膀已经湿透。望着他潮湿而坚毅的侧脸,刹那间,她僵硬的心悄然柔软了下来。
他看着马路,搂紧她一些,在车辆停止的空隙里加快步子,带她快速奔向站台。雨水被迎面的风刮进伞下,濡湿她的脸。
如果阳光是一种奢望,那能不能就让这阵雨一直下?
——只有在这滂沱的雨中,她才能假装看不见一切,看不见踟蹰和动摇,看不见失望和气馁。
看不见那片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惊涛骇浪。
这场雨在第二天的下午停了。
雨停的时候,一辆面包车也在孙鹏店门前停下了。一批啤酒到货,孙鹏出来点了点,签了单,帮着送货员把酒一箱箱往店里搬。
进出了两趟,正忙得微微冒汗要脱外套的时候,街对面远远走来两个穿制服的人,一男一女。
两个人走到门口,看看孙鹏他们,又朝店里张望。
孙鹏问:“什么事?”
男的问:“你们这儿谁是老板?”
“我就是。”
两个人看看他,掏出证件:“你好,我们是区法院执行庭的干警。”
孙鹏脱了外套,把他们带进店里,让服务员倒了两杯水。
店里还没上客,很安静。这两人坐下,一派正经地拿出纸笔,隐晦说要他协助了解一些情况,尔后问了他一些店里的情况,包括开张时间、投入资金等。
对答了会儿,孙鹏些微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起诉孔珍和强子的那对夫妻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得知这店当初是强子跟他合开,现在想对这个店的资产进行执行。
开这个店的时候,孙鹏和强子签过一份正式的合伙人协议合同,强子退出的时候走得急,就把自己手里的那份协议合同退给了孙鹏,也没有再做其他手续。
他到后面找出两份协议合同,两个干警接过来看了看,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只在纸上沙沙记录了几行字。
孙鹏把这两人送走了之后在门口伫立了会儿,给强子打了电话。
“出发了吗?”
“刚出门。”强子说。
“好的,不急。”
天擦黑的时候,强子把孔珍一起带到了店里。这顿聚餐,是他们昨天就说好了的,也算是庆祝孔珍出院。
正值饭点,陆续有客人进来,店里开始热闹了。他们围坐在窗边的桌旁,孙鹏和孙飞一边,强子和孔珍坐对面。
孔珍脸色依旧有些憔悴,她扎着低马尾,身上套着件淡蓝色的厚呢子大衣,进了店也没脱,只是敞开前襟。
她还不能吃什么油腻的东西,下午的时候孙鹏已经在厨房煮了一小锅粥,晚上就让厨房给他们炒了几个清淡的菜。
吃饭时候,他和强子聊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着几个孔珍也认识的朋友。都是异乡人,不用打听,谁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在圈子里传开来,有人开店,有人回了老家,也有人结婚了。就这么说说笑笑的,一顿饭吃得顺畅又融洽。
整顿饭孔珍都没有说过什么话,都是在听他们说。他们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默契,没有人提不开心的事。
吃完了饭,强子进去上厕所。
孔珍慢慢扣着衣服扣子,在脖子上裹围巾。
孙鹏看看她:“厨房里还有件厚外套,给你披回去……”他说着就要过去。
孔珍摇头:“不用,这样刚刚好。”
因为农药的灼烧,她的嗓子带着一点沙哑。
生死门前走一遭,人是会变的。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再也没有以前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黯淡的温和。
孙鹏忽略掉她的变化,点点头。
顿了下,孔珍说:“还没谢谢你们,我这次又添麻烦了。”
孙鹏看看她:“没什么,你不也一直帮着我照顾孙飞。人在外地,都靠互相照应。”
“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她忽然问。
“……”
“别把这个店卖了……”她喉咙里哽了一下,睫毛轻轻下垂,又抬起,“以前你们不是总说我年纪小吗,我想,我这辈子总能赚到那么多钱的。”
珍珍还想再说什么,强子已经走了过来。
他穿起外套,看看孔珍:“都好了吧……”
孔珍止了话头,“嗯”了一声。
强子说:“那我们走了……”
孙鹏最后看了孔珍一眼:“路上慢点。”
4月2号是世界自闭症日。
下午的时候,孙飞收到邀请,去市政府作为代表参加公益活动。5点不到的时候,孙鹏去接他,十分意外地在政府主楼边碰到了陈岩。
她刚采访结束,正和一个男同事说笑着往外走。
远远地,她也看到他们了,慢慢收住笑,低头和同事说了几句,向他们走来。
他们几天没见面了?3天?还是4天?
一直以来都是陈岩的时间自由一些,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她晚上去他店里吃饭,他再送她回家。但是这个星期,她一直和同事加班搞一个系列报道。孙鹏晚上找过她两次,又都因为各种事打岔,没有见到面。这几天,两个人就这么电话联系着。
真的有那么忙吗?再忙再忙,见一个人,能用掉多少时间?只不过那场雨后,陈岩的心境起了一些变化。就像所有情侣爱用的那个逃避借口,她想在这段关系里,静一下。
站定在他们面前,陈岩装作很自然地问:“怎么在这儿?”
孙鹏说:“带孙飞来参加活动,你刚结束?”
“嗯。”
一起往外走着,孙鹏把孙飞参加活动的情况跟她说了说,陈岩一边听着,一边和孙飞说了几句话。
一起走到马路边,孙鹏问:“还去单位吗?”
他看她,她看向马路。
半晌,她说:“不去了。”
他在她脸上移开目光,抖了根烟,低头点燃。抽了两口,牵住她的手:“走吧,一起回店里吃饭。”
他很想就这么牵着她的手,朝前走。然而,一切都在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
晚上,角落里的一桌客人忽然大叫大骂。
在他们旁边忙碌的服务员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了?你们自己看!都来看看!他妈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一桌三个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其中一个扯着嗓门,痞里痞气地用汤勺在装着酸汤肥牛的大海碗边敲了两下,然后在碗底一兜,竟然捞出了一只皮毛滑亮的小老鼠。服务员当即吓得脸色刷白,结结巴巴,“不可能,这个……肯定有误会……”
“误会?误会个屁!”
那人把沾着汤水的死老鼠捞出来摔在桌上,恶狠狠地说:“睁着眼他妈还说瞎话,把你们老板叫过来!”
不用他叫,孙鹏已经过来了。
陈岩站在他旁边,看见那小老鼠,她脸色刷白,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
三个小青年一看人来了,态度更横,一副不把事情闹大不罢休的架势。
孙鹏跟陈岩耳语了句“没事”,松开她的手走上前,掏出烟来散:“有什么出去说吧,不影响其他人吃饭……”
带头的小青年一把打掉他散烟的手:“他妈别跟我来这套,说什么?赔钱!不赔钱我们就报警!这饭要是吃下去了还有命?叫大家评评理!”
周围好事的客人围上来,看着那只被捞出来的死老鼠,免不了心里都瘆得慌,在一旁嘀嘀咕咕起来。但是现在人多少都有点眼力见儿,看看这菜里出的东西,再看看这三个人的样子,大家多少都知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估摸着小老板是碰到找碴儿的了。
有个老年人在旁边插了句嘴:“这么大的老鼠,不可能啊,人家装菜的时候看不出来啊……”
旁边的一个小青年头一歪,一脸邪气地看过去,拖着调子说:“老太爷,不该你管的闲事不要多管,我们吃出毛病了你帮着赔钱怎么说?”
老人一下子噤了声。
孙鹏看看这三个人,冲为首的抬了下下巴,简单明了地问:“想要赔多少?”
小青年看看他,头一歪:“至少一人两万吧。”
孙鹏冷笑一声,看着他们,掏手机拨了110。
警察来了,陈岩要拿着包跟着一起去,孙鹏拦住她:“你在这里帮我看店,没事的,一会儿就回来。”她看着他不说话,他握了下她的手,跟着去了派出所。
这样的事闹到派出所是说不清的。
民警说这事他们没有执法权,要食药监督等部门管,他们只好调解。这三个人点的菜一共150块不到,调解到最后,孙鹏给他们免了单,赔了他们200块钱,并在他们的要求下,带着他们去医院做身体检查。
听医生说要做胃镜和肠镜,在大厅开票的时候,三个人反悔了,要折现,不查了。
孙鹏点了根烟,瞥他们一眼,半晌扔下一句:要不就老老实实做检查,要不拉倒,一分钱没有。
三个人当即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凶神恶煞地冲他耍横。发现吓不住他,加上旁边还有派出所协同来的民警,最后嘴里骂骂咧咧几句,甩了膀子走了。
晚上11点,孙鹏从医院回来,带着孙飞一起打车把陈岩送回了家。
一路上,他简略和她说了在派出所的过程,把所有都描述得很简单,就像是一起简单的讹诈。
陈岩一直没有说话,只看着窗外。
在楼下分别的时候,孙鹏问:“几天没看到你笑了,能不能笑一下?”
幽暗的光里,陈岩顿了一秒,看着他,极淡地笑了下。
看着这个生硬的笑,他再也忍不住,轻轻抱住了她。
她没有动。
“不想我?”他放低的声音有些喑哑,她的嘴唇触着他的衣料,冰冷的空气里多了一丝温暖的暧昧。
陈岩听见自己幽冷的声音:“孙鹏,亲我一下。”
接着,他冰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先是细致温柔,而后缠绵火热,直至她喘不上气。
他手捧着她的脸停下,凝视她。
陈岩睫毛微微颤抖,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