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要很多很多的爱,才可以填满那些伤痕。
哪里知道,伤痛如此不堪一击,
一点点的甜,就能将它们逼入记忆的死角。
天上飘着蒙蒙的雨,乡间坑洼的小路上盖着残雪,一片泥泞。
怕打滑,车行得很慢,却依旧颠簸。
远处的山在雨中被云雾缠绕,影影绰绰,苍凉寂寞。
陈岩坐在副驾上,静静看着窗外流淌过的风景。雨丝顺着窗缝进来,湿了内侧的窗沿。
后排,孙鹏也看着窗外,孙飞已经被颠得睡着了。
因为她初六开始上班,他们原定是大年初五回去。初二的时候强子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孙鹏怕强子要急着回来看奶奶,决定提前到初三走。
知道他们要走,孙家一家人都极力挽留。晚上吃完了饭,孙翔上来敲了他们的门。
过来开门的陈岩有些意外。他们住在这儿的几天里,孙翔很避嫌,一直没上楼。在里面收拾行李的孙鹏抬头看见他二哥,停下手过来,和他默默下去了。
外面冰天雪地,兄弟俩一人点着一支烟站在家门前被冻住了的小河沟旁。灿然的雪光里,很久都没人开口。
空气里隐隐飘来谈笑声、哗哗的麻将声,孙鹏抽了口烟,往隔壁亮着灯的几栋小楼看了看。
“不多玩两天了?”
“强子还没回来过年,我回去换他。”
“就不能关两天店,也不缺这两天生意。”
“……”
他们嘴里的青烟一呼出来就被冷风刮散,两个高大的男人像木桩一样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一阵大风,树上的几片积雪啪嗒啪嗒坠下来。
孙翔往那树看了一眼,目光移到孙鹏脸上:“大鹏……你二嫂说什么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嘴巴坏。”
“没有。”
“你把小陈带回来,二哥很高兴。明天你们回去,孙飞就别带走了,留家里给我们照顾。”
“二哥,孙飞跟我。”
夹着烟的手指头冻得有些麻,孙鹏抬手抽了一口:“这几年他习惯跟着我了,我也习惯他了。你们放心吧,在外面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
孙翔动了几下嘴唇,低声问:“小陈知道你这个意思?”
“嗯。”
“她同意?”
“同意。”孙鹏往地上弹了弹烟灰。
孙翔看着对面的灯火,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他是想了很久才下决心来和他说这番话的,跟谁都没商量。
这个家,他想自己应该还能做主。这个弟弟30岁了,还没成家,自己只比他大两岁,孩子都要上小学了。现在他好不容易能定下来,孙翔想着就算自己家散了,他也一定要给他把这事办成。
长兄如父,在这个家,他就是长兄。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孙鹏又先一步做了决定。他忽然就想起了孙鹏辍学的那一年,也是个冬天。十几年前的寒冬。
那时候孙父在镇上打零工的小厂子快倒了,被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孙母为照应孙飞,一直没怎么出去工作,耕着自家的两亩地。他自己从小成绩不好,念到初中就不念了,一直在打零工补贴家用。
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的时候,孙鹏提出不想去上学了,要跟着村里几个人一起出去打工。
孙翔记得当时一家人正在吃饭,听见他的话,大家都停了筷子,没人回话。那时候,家里确实已经供不起他读书,他出去打工不光能省学费,家里还多出一分补贴。在这个村里,不上学出去打工的大有人在。只是孙鹏的成绩好,家里人以前指望他能念出名堂。
最后,一桌上,只有20岁的孙翔说了句:“把这个学期念完吧,学费都交了……”
多年后,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咬牙扛一扛,把这个弟弟供出来。
夜空有云,半遮乡间明月,暝暗中,孙翔偏过脸看他。
前两年搬家的时候,他翻到了他上学时候的奖状,一张张发黄的四方纸,他全给他好好留着,在外面套了好几层塑料袋。忍不住想,那时候自己再肯苦一点就好了,让他继续念下去、念出来,多好。
一根烟抽完,孙鹏扔了烟头,看看他:“太冻了,进去吧。”
孙翔在雪地里踩熄烟,看看他:“小陈要是有意见,就还把孙飞带回来。这家里……怎么说也有你二哥在。”
孙鹏点点头:“进屋吧,二哥。”
乡间的风景在雨中迅速远去。
可能是归心似箭的缘故,同样的车程,陈岩感觉回程的路比来时的路走得快许多。
回去的当天晚上,孙鹏带着孙飞一起去她家吃了晚饭,带去了一些乡下的特产。这是陈岩家里人第一次见到孙飞。
意外地,陈母和她外公外婆对孙飞都照顾有加,陈岩心中动容。
吃完了饭在厨房收拾的空当,陈母提醒她:“下个月要去给你爸上坟,不要忙忘了,提前把时间空出来。”
“知道,”陈岩停了一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妈,谢谢你。”
陈母手上一顿,鼻子一酸,把剩菜倒进垃圾桶,打开水龙头,水声掩饰着声音里的一点颤:“跟我说什么谢,自己看中的人,以后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好。”
陈岩嗓子发堵,简简单单地回了句:“嗯,我知道。”
一转眼,新年的假期就没了。
初七这天,很多人带着新一年的愿景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去年过完年的时候,冯贝贝在城南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直在带着装修。年前的时候家电进去了,现在房子也吹好了,她打算正式入住,也算是新年新气象。
她要请陈岩吃饭,陈岩邀她直接去孙鹏店里聚。贝贝还没去过孙鹏的店,一口就答应了。
晚上下了班,她把程东平一起叫了过去。四个人靠着窗边的位子坐下,点了几个爱吃的菜。
正值饭点,厨房里一片忙碌,厨师戴着帽子在灶台前被火熏得一身汗,服务员跑进跑出,不停催菜加菜。孙鹏进来跟厨师嘱咐了几句,头一转,发现后门开着。黑下来的小院子里亮着一盏灯,强子一个人站在风里抽着烟。
他一回来就让强子回乡,他嘴上说着好,却迟迟未动身。
听到身后的动静,强子半转过身。他弹弹烟灰,朝孙鹏笑了下:“菜点好了?今天跟老胡拿的几条鱼不错,江里头的,你记得弄一条。”
“一起过去吃吧。”
“不吃了,还有事。正好跟你说一声,我等下就先走了。”
“行。”
孙鹏看看他,最后拍了下他的肩,往里走了。
回到前面,冯贝贝正和陈岩说着今天台里播的一条有趣的新闻,两个人淡淡地说着笑着。程东平在一旁也带着笑默默听着,看见孙鹏坐下来,他朝他笑了下。
孙鹏朝他点了点头,打开两瓶啤酒,给四个人一一满上。
不一会儿,服务员就开始上菜了。
贝贝看看桌上香气扑鼻的菜,朝孙鹏笑着举杯:“今晚多谢孙老板款待。”
孙鹏回敬:“乔迁顺利。”
程东平看看陈岩:“那什么,就一起走一个吧。”
陈岩微笑举杯,四个人一起笑着碰了杯。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一开始有些拘谨,喝了两瓶,渐渐熟络了,气氛开始越来越好。贝贝和陈岩只分了一瓶酒,再要喝,两个男人都不让了。
她们本身也不馋酒,就安心吃菜聊天,看他们喝。
一顿饭一直吃到晚上8点多才结束。之前说好了陈岩今晚去陪贝贝睡新家。程东平知道要喝酒,提前就找好了代驾,代驾打了电话过来说就到了,贝贝和他一起出去等。
“没喝多吧?”
“没事,要不是怕路上查,我就自己开回去了。”
他们沿着路牙子走,风很大,贝贝穿着长大衣,双手抱着臂,淡淡瞥他一眼:“省省吧你。”
他笑笑,没说话,搂着她的肩走了两步,忽然在她脸上亲了下。
贝贝瞥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
他停下看看她,又朝着她嘴巴亲过去。
贝贝推开他:“发酒疯了?”
他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头发,呼出一口气,慢慢把她抱紧。
“冷了吧?脸都冰凉的。”他在她耳朵边喃喃,“没见过你这么重友轻色的女人,新房子怎么不叫我去给你压床,啊?”
贝贝觉得好笑:“你以为你是童男?还压床……”
抱了会儿,程东平牵着她的手往行道树下边走。
在和代驾约好了的路牌下面停下,他往后看看,说:“你这朋友是不错,难怪你成天提她。这姑娘看人的眼光也不差,挺好的。”
贝贝没想到程东平对孙鹏会对味,说:“人是个好人,就是不知道他们以后会过得怎么样。其实我很为陈岩担心。”
“你啊,知不知道咱们祖国有一句老话?”
贝贝抬起脸看他。
街灯的光映照在程东平脸上,他收起漫不经心的笑,缓缓说出五个字:“莫欺少年穷”。
“我们现在这社会啊,大家起点差太多了。很多人穷,穷的是家底,不是自己。男人年轻时候穷一点没什么,熬得住,吃得了苦,随便干什么行当,都能混出来的。怕就怕有人破罐子破摔,还没怎么着,就先自己可怜自己。那就完了。但凡社会底层出身的,有几个能做到真正的不卑不亢?”程东平语气随意,“人从一出生,就是不公平的。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老天公平地给了每个人向上爬的机会,得看你自己肯不肯爬。”
冯贝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笑笑:“怎么了,是不是这些话太无聊?”
她摇头:“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好。”
程东平笑了一声,刚想对她这可人疼的反应有点表示,手机就震了起来。
陈岩接到贝贝电话,说代驾到了,要先把她们俩送回去。
孙鹏把陈岩送了出来。
程东平在贝贝和陈岩上车后跟孙鹏说:“放心,我会把这对姐妹花安全送到家再走。”
孙鹏笑了下:“今天没多吧?”
“这才多少,下次聚,好好喝一次。”
孙鹏点头:“随时过来。”
程东平说到做到,一直把这两人送到了楼上,打开空调和灯,看着她们换了拖鞋稳稳当当地坐到沙发上催着他走,他才笑着跟她们说了晚安,匆匆下楼。
贝贝让陈岩先去洗澡,自己走到阳台上,一边和他打着电话一边看着他的车在黑夜里消失。
陈岩洗完澡贴着面膜出来,躺床上玩了会儿手机,贝贝也贴着面膜、裹着浴巾出来了。
新家已经散了几个月的味了,放了十几盆绿萝,但隐隐地还是有一些油漆味。
贝贝敏感地问:“你感觉这个味道重不重?能住了吗?”
陈岩说:“还好,多少都会有点。”
她们平躺在一张大床上,无意识地看着天花板垂下的吊灯。
过了会儿,贝贝问:“岩岩,你觉得程东平怎么样?”
“挺好的。”
“不要敷衍我。”
“没有。”陈岩声音轻懒,“感觉得到,这一回你真是要定下来了。很为你开心。”
贝贝说:“你知道吗,我也为自己开心。”
望着有些炫目的灯光,贝贝的语音很轻:“过年的时候,他去我家里吃饭了。”
“后来我爸找我谈了一次话。我爸跟我说,他和我妈从来不指望我嫁得多好。他们对我的要求很简单,以后人家家里买得起什么,我也买得起就行了。人家能买车了,我就要能买得起车;人家能买房了,我就要能买得起房。只要我以后能跟上社会的大流,他们俩就满意了。”
冯贝贝的父母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她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开的是个小超市,后来做过品牌地板的代理商、开过卖铝水壶的小厂,这几年开始搞汽配。
对文化水平不高的父母,她一直没有太多的崇拜。过完这个年,她恍然明白,他们家的小生意能一帆风顺走到今天,并不是靠运气。
家里做着汽配生意,但直到现在,她爸爸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都还是电动车,从不像那些发了点财就喘的中年男人一样,在男女关系上乱来。她的妈妈是最普通的中年妇女,一门心思在家庭上,社交很少,唯一的乐趣就是和几个亲戚打小牌。
她一度以为自己和老实本分的父母是两个世界的人,以为自己早已站到了更高的台阶上。一回头才发现,他们的那个世界才是她想要的。
“这次回去,我看我爸妈都有点老了,心里其实酸酸的。以前天天想着离他们越远越好,现在我想,等明年定下来了,还是把他们接到身边一起过好了。”贝贝说,“不过也不知道他们同不同意,还没和他们说呢……”
面膜散出阵阵清香,陈岩扫开粘在面膜纸旁边的头发丝。冯贝贝的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了她的心上。
她没有说话,却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她很少想他,或者说是刻意不去想。
因为一想就会伤心,会哭,久而久之,都有点记不清他的脸了。
在最叛逆的年纪里,她在心底隐秘地恨过他。
恨他生病,恨他让家里背债,甚至有些偏执地恨他们把自己带到这孤独的世上。
她深深记得,父亲去世后,有一年她过生日,家里人给她买了蛋糕。
舅舅一家也都来了,那时候表弟还很小,很闹。菜还没做好,小表弟突然又哭又闹地要吃蛋糕,怎么哄也不行。最后陈岩外婆提前把蛋糕拆了,切了一块给他。
等到开饭的时候,家里人热热闹闹地给缺了一角的蛋糕插上蜡烛,要她许愿。
烛光幽幽,她双手合十闭上眼,心里什么愿也没有许。
如果当时拂过心间的念头算愿望,那她的愿望是:以后再也不要过生日了。
那一角蛋糕,切掉了一个女孩对这世上所有完美愿景最初最单纯的向往。
陈岩很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的一生,所有的幸福快乐里,永远会缺着一个小小的角。
如今缺憾仍在,但在时间带来的成长中,她早没了恨。
那种恨是自私的,也是幼稚的,只会拽着人不断往下沉沦。
童年少年的生活是家庭赋予的,她无法改变。但成年后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她只想尽力而为。
如果父亲能够听见,此刻,她很想对他说一声抱歉。
因为那些年里,少年人偏激的怨恨,一定让这位身在天堂的父亲感到了自责与哀伤。
漫长的沉寂中,枕下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一下。
陈岩摸出来,是孙鹏的短信。
——“睡了?”
她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坐起身。
贝贝在一旁看看她:“孙鹏啊?”
“嗯。我先去洗掉了。”
“你们这热恋期可真长。”贝贝提醒,“护肤的都在台子上,你自己找一下。”
陈岩起身下床,去洗手间里揭掉面膜,回了短信。
——“没有。你回家了?”
——“刚结束,正要回。”
——“外面冷,别骑车了。”
这条发过去后,没有迅速得到回应。
陈岩对着镜子把脸上的精华液轻轻拍了拍,用化妆棉把剩余的擦掉,洗手。
台子上电话又震了下,她擦完护手霜,拿起来。
——“有点想你。”
指纹印在屏幕上,有些模糊。她用手指揩了两下,更模糊了。
靠着洗漱台,陈岩静静望着屏幕上四个小小的宋体字,发了会儿呆,回了过去。
灯火不熄的城市街头,“呼啦”一声,孙鹏拉下卷帘门,蹲到地上挂锁。孙飞站在旁边看着他动作。
今天晚上市里文化馆搞公益活动,特意把孙飞也一起邀请了过去,结束了之后图书馆的人又亲自把他送到了店里,说他表现特别好。
锁好了门,孙鹏拍拍手上的灰,看了孙飞一眼,掏出手机。
陈岩回了三个字:“我也是。”
他抿了抿唇,走到路边,抖了根烟出来叼嘴上,拨了个电话过去。
第一秒钟就接通了。
“怎么还不睡?”
“等下就睡了。”
“睡得惯吗?”
“还好。”
“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好。”
“……你挂吧。”
“孙鹏。”
“嗯?”
“下个月我爸忌日,跟我一起去上坟吧。”
“好……”望着灯火暗淡的巷陌深处,他掏出火机点起烟,慢慢吐出烟雾,“早点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挂了电话,陈岩放下手机,抬眼看向镜子。
曾经以为,要很多很多的爱,才可以填满那些伤痕。
哪里知道,伤痛如此不堪一击,一点点的甜,就能将它们逼入记忆的死角。
在这面镜子里,她恍然看见了当年那个吹着蜡烛、不快乐的小女孩。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去告诉她:
缺了角的蛋糕,也可以许愿。
新年彻底过去了,城市重新步入正轨。
3月将至,天还很冷,树木吐出的尖尖绿芽已带来春的信息。
刚开年,孙鹏店里签下了一笔很不错的单子。
背街一栋写字楼里,有家公司的小领导前几天来他店里吃饭,觉得口味不错,就跟他散了根烟,聊了会儿,最后说想去厨房看看,孙鹏就把他带过去了。没想到这人当场就极为爽快地和他签了一年的合同,把公司20个职员的午餐盒饭定在了他店里。
一荤两素一汤,12块一份,口味清淡点没事,就一个要求,要干净,别放乱七八糟的调料。
临走时这人说:“小老板,对我一点印象也没了?”
“……”
“上回下大雨,我车子陷在隔壁工地烂泥坑里头,你路过的时候帮我一块推出来的,不记得了?”
事后,孙鹏和陈岩谈起这事,陈岩只轻轻笑了。
他们站在阳台上,一起抬头眺望着远处,自然而亲密。黄昏下,灰暗的旧楼与街道、喧嚣的人声与晚冬的气息,全都融于一片淡金色的光辉中,朦胧、安宁。
陈岩说:“其实很多时候,人和人的缘分很奇怪。明明碰到的是个陌生人,但说不定已经在很多地方碰过头。街上、饭店、医院……城市这么小,哪里都有可能。”
她看他一眼:“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以为是晚上开车送我回家,其实那天中午,我已经在山上见过你了,但是你却不知道。”
有风来,风中带尘,轻扫他们的面庞。
他转过脸看看她,她在风里微微眯起了眼。
每天中午固定的20份快餐让店里的人手一下子吃紧起来,孙鹏店里新招了个帮工。生意一天天红火了,工作量也大了,算了算盈利,他给每个人每月加了300块的工资,大家都干得很来劲。
这天中午,孙鹏正在厨房帮着给快餐打包,强子带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找到他,也不搭把手,就在旁边干站着看。
实在太忙,孙鹏没在意他,忙了会儿不经意一抬头,看他木着脸,欲言又止。
“有话说?”
“……有点事,想跟你谈一下。”
有事谈——这话就认真了。
孙鹏看他一眼,停下手上动作,拿起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掏出烟盒,给他散了一根,自己也拿了一根:“去院子里说吧。”
小院子里放着两个大红盆,里面泡着上午刚到的蔬菜,旁边还有一桶草鱼。
两个人站在窗台边的水池子旁,先后给烟点上火。
孙鹏:“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最近强子经常不在店里,就是来,也常常魂不守舍,一干事就出错。但最近店里生意实在太忙,孙鹏一来没顾得上问他,二来怕自己开了口,强子误会是嫌他偷懒。越是兄弟,越是怕在工作的事上有计较。
强子没说话,闷着头抽烟。
桶里的大草鱼甩了几下尾巴,打得桶壁扑通扑通响。孙鹏看了一眼,又看看强子,静等着他开口。
不想这一等就是半根烟的工夫,厨房里头的人开始叫老板了。
孙鹏听见有人喊,偏过头回了一声,又看看强子:“中午忙,强子,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鹏哥……我想出去单干。”
空气静止了一下,气压低下来。
强子抬起头,看着孙鹏有些震惊、有些茫然的表情,一鼓作气说下去:“想到外地去试试,我之前在店里投的5万块钱,现在能兑出来吗?”
孙鹏当初说要开这个店的时候,强子想也没想就辞了职,要过来给他打下手。
孙鹏不想做他老板,问他这几年一共存了多少钱。他大手大脚,出来这么多年,一共只有七八万。孙鹏说行,你拿5万出来入股,这个店就当是我们一起投的,以后就算亏了,这钱照样还你。
亏盈都是后话,他说出这样的话已让强子很感动,第二天他就放了5万块钱进来,成了这店里的二老板。
现在,他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孙鹏估计着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抽了口烟,缓了下,慢慢地问:“是不是急着用钱了?我手上还有几万块钱,要用可以先给你。现在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正缺人,少不了你。”
“不是缺钱。”强子看着前方,说得吭吭哧哧,“我就是,新的一年了嘛,想试试做点别的。有个小兄弟在外地加盟了个连锁的小吃店,特别火,我也想去试试看。”
强子看看他,说:“这么多年了,鹏哥,我一直跟着你,我也老大不小的,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行不行,不能总靠着你。”
一段沉默。
过了几分钟,孙鹏问:“已经决定了?”
强子点头:“过年的时候就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下午就去给你取钱……”孙鹏看看他,“强子,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急着用钱我可以先给你。外面生意不好做,我们这边能做起来,多多少少也是讨了点巧,运气好。”
强子喉结动了动,勉强笑了下:“我知道,真不是钱的事。”
看他心意已决,孙鹏点头:“不多说了,这店的门就开在这儿,哪天你想回来了就再回来。出去看看也好。”
“鹏哥,谢谢。”
强子在窗台上按熄烟蒂:“那什么,中午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走吧,我下午找你。”
强子最后看了孙鹏一眼,整个人消失在了门外。
出了店门,强子又点了一根烟,凝着脸往街对面走去。
走了差不多十来分钟,离店两条街远了,他掏出手机。
听筒放在耳边,反复响着嘟嘟声,连续拨了三四个,每次都是自动挂断,始终没人接。
马路上车来车往,他有些焦躁地招停了一辆出租车,报上自家地址。
强子租的房子是一间老式平房,一个院子连头搭尾带着三间老屋,他是最里面的一间。
急忙忙赶回来,穿过晒着床单的院子,用钥匙开了门。大中午的,家里拉着窗帘,暗沉的光线里,透着一股子不好闻的气味。
床上人听到开门的动静,朝外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
看见了人,强子一颗心总算是落地了。他在铺着床单、堆着被子的小沙发上坐下来,想找杯水喝,左右看看没水杯,就作罢了。
“怎么不接我电话?”他看着床上问。
孔珍半睡半醒,靠着床头慢慢坐起来,扶着额头缓了下,瞥他一眼,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手机。
七个未接来电。
她顺了顺头发:“设了静音,睡了个回笼觉。打我电话干吗?”
强子盯着她,憋着气说:“想问问看你中午要吃什么,好带回来。”
孔珍睡得有点落枕,动了下脖子,懒懒看向他:“你吃过了?”
“没。”
“那出去吃吧。”
家门口的面条店,中午没几个客人。店里没空调,他们坐在最角落避风的位置里。一人一碗肉丝面加鸡蛋,吃了几大口温度上来了,孔珍解下围巾放桌上。
“上面油。”强子给她把围巾放旁边。
孔珍扫他一眼,没说话。
呼啦啦几口,强子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他倒了两杯白开水过来,喝着水看着孔珍吃。
看着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以前,他、孙鹏、孔珍还有孙飞,他们四个人,经常凑一块吃饭。有时候是在家里做饭,有时候是在外面小店下四碗面条。
几个月前的事,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什么都变了。
强子忽然说:“我今天去店里了,跟鹏哥说过了。”
孔珍挑着面条的筷子不动了。
她顿住,在碗上慢慢抬起脸,看着他:“你想好了?”
“要想什么,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吗……”
一股说不出的情感涌上心头,她静静看着他,忽而,有些轻贱地笑了下:“张强,你觉得自己这么做值吗?”
“值。”一秒钟的停顿也没有。
这毫无迟疑的一个字,在短暂的安静后,让一滴眼泪从孔珍眼里直直掉了下来。她用手背快速揩去,手肘弯的同时,架在碗上的两根筷子蹦跳着掉到了地上。
脚踩过筷子,她不发一言地走向了店外。
强子反应了下,匆匆给了面钱,拿着她的围巾追上去。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很快就追上了她。
然而这一次,他没上前,只隔着几步远,一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逆着风向。
下午,强子在家里接到了孙鹏电话,叫他去店里拿钱。
出门前他拿好钥匙、手机,回头问孔珍:“有要吃的零食吗?”
孔珍手里握着遥控,面无表情地靠在床上看电视,摇头。
“那我等会儿就回来。”强子最后看了她一眼,带上门。
窗帘依然拉着,电视里在放一部老电视剧,男主角声泪俱下,整个屋子异常沉闷。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间,孔珍的目光朝紧闭的门扫了扫,放下遥控,坐起了身。
街边很吵。在一栋老写字楼下面,对着街边的车流,孔珍拨了个电话,通了的第一声就被故意挂断了。
她把手机攥在手心,转身就大步流星往楼里去。
一沓子厚厚的现金,用牛皮袋装着,强子从孙鹏手里接过来。
“这样方便吗?”孙鹏想给他转账,他却要现金。
“没事,现金挺好的。”
孙鹏看看他:“什么时候过去?”
“就这阵子吧,把东西收拾收拾,”强子笑笑,“店里忙你就别烦我了,到了那边我再跟你联系。”
“明天晚上过来一起吃个饭,当是给你饯行。”
强子看着孙鹏,点头:“好。”
他起身,笑道:“我先走了,鹏哥。”
“强子……”孙鹏在门口叫住他,“钱不够我这边还有一点。”
强子定在门口,没有回头。
半晌道:“知道。”
没有多一秒的停留,他直直出了店门。
几乎是刚出了门,他的手机就在口袋里震了起来。冷风刮着,强子走到街对面才有些麻木地接起来。陌生的号码,陌生的声音。反应了几秒,他立马叫了辆出租车。
赶到派出所的时候,警察正在小房间给孔珍做笔录。小民警问她五句,她答一句,弄得人很不耐烦,对她更是没好气。
她头发散乱,脸上有伤,身上的衣服被扯坏了领子,一副狼狈相。
强子被领进来,一看见她这样子就屏住了呼吸,他走过去,叫了她一声。
孔珍抬眼看他:“没事。”
“看看,姘头过来了……警察同志,就是他们,摔坏了我的东西到现在还没赔,千万别让他们跑了!”
强子冷眼往旁边看过去:“你嘴里给我放干净一点!”
脸上带着几道红印的中年女人腾地站起来,情绪激动:“想听好话,噢……你们看看,这头被我老公包着,那头养着姘头,多干净的婊子……”
一股火从心头涌上,强子涨红着脸,瞪着眼就要冲上去。女人旁边一直沉默着的男人见状也冲上来护,两个人刚碰到就被旁边资历略深的民警用力一把隔开。
“到了派出所还敢动手?!不想走了?不想就都不要走!”
静止住的空气里,民警不耐地扫这几个人一眼,语气嫌恶:“都老实点,该怎么办怎么办,说不清的就去法院说!当这里什么地方,想住两天?”
他把笔录本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安静了片刻,看场面稳住了,他继续给他们调解。事情不大,说来说去就是现在最常见的小三纠纷,没人受大伤,也没什么经济损失,流程走完了,打发他们各自签字走人。
女人看着警察问:“这就完了,他们摔坏我几十万的东西就这么不管了?现在不抓起来跑了怎么办?”
民警也要下班了,站起来懒懒回:“那个和今天这事不相干,你不是已经起诉了吗,那就是法院的事。人跑了也是法院管,不在我们管辖范围。”
那头,强子跟孔珍坐着,低头签着字,两个人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签完了,民警说可以走了,他拉着她冰凉的手往外走。
女人冲着他们背影喊:“欠债还钱,我看你们这对狗男女躲到什么时候!我告到你们倾家荡产!”
他们出来就上了出租车。
夜色在窗外划过,车里,强子依然紧紧攥着孔珍的手,感觉得到她浑身都在微微抽搐。他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没事,没事了。”
回到这个不大的屋子,强子让孔珍先去洗澡。
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他找出两桶方便面,烧了壶热水,一人泡了一桶。没一会儿,一屋子都是方便面的味道。孔珍擦着头发出来,默默在小桌子旁坐下来。
“将就吃一下,想吃什么我明天再去买。”
孔珍刚洗完澡,面孔很白,嘴角的一块青更明显。
双眼带着湿气,她看看他,对他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挺好的。”
强子沉默了下,说:“那就吃吧。”
吃完了面孔珍在床上看电视。强子洗好澡出来,拉了拉窗帘缝,把沙发上的被子铺好,关了灯,躺上去。
他双手枕在脑后,听着电视的声音,看着窗帘发呆。
过了会儿,孔珍说:“遥控给你,我睡了。”
强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她:“不看就关了,我也困了。”
“啪”一声,电视荧幕的光灭了。孔珍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拉了拉被子,整个把自己裹住。
屋子黑了下来。隔壁人家还在看电视,有隐隐的声音传进来,衬得周围更加静。
强子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随着夜深下去,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睫毛颤了下,孔珍缓缓睁开眼。
窗帘就在沙发上面,幽光透进来,落在强子安静的睡脸上。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她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直到有细小的风把窗帘吹动,他脸上的光影晃了下,他翻了个身,随之,更沉的呼吸声。
孔珍下床进了卫生间。
再出来的时候,她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波浪卷发扎成了辫子垂在脑后。她在餐桌拎起自己的包,最后看了强子一眼,轻声开门。
门把手转到一半,空气里响起了低低的一声:“珍珍……”
手顿住了。
“你去哪儿?”强子坐起来,目光没有一丝迷糊,直直看着她。
“去哪儿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她垂着头,没有看他,声音很平静,“强子,你别管我了。”
强子走过来,把她冰凉的手从门上拉下来:“我们不是都说好了,过两天就走,到时就什么事都没了。”
睡得迷迷糊糊间,孙鹏电话响个不停。
在枕边摸到手机,他闭着眼睛接了,只听那边说了几句,他陡地睁开眼,在黑暗里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