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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哭。

    对着新年的初雪,我许下承诺。

    我会和你一起,走出这幽冷的夜,最沉重的一段人生。

    没有苦难无法穿越,没有黑暗寻不到尽头。

    只要我们牵着手,一路向前。

    强子家在隔壁村,孙鹏和陈岩将近走了20分钟。

    是间巷弄里的老房子,砖墙木门,门口放着一张老藤椅,墙根堆了一些杂物。孙鹏敲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有个老人应了声。

    老人80岁出头,一头稀疏银发,佝偻着背,穿件绛红色棉袄。开门看见孙鹏,她混沌的眼睛亮了,一笑,一脸褶子。领着孙鹏和陈岩进屋,拉开了客厅的灯。

    陈岩坐下,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环顾四周。

    这个房子真的太老了,不平的水泥地、斑驳的横梁顶,墙上都是翘起的石灰皮。不大的客厅左右各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后面连着一个院子,空气里的味道很不好。

    窝在木凳下的老猫看见生人进来,亮着眼睛弓着身,缓缓走开。老人在橱柜里抓出一大把糖果和小点心,好客地叫他们吃。

    孙鹏和她寒暄了几句,告诉她强子可能过完年回来,托他带5000块钱给她过年。老人一听,立马摇手:“我不要他的钱,我没有花钱的地方。你还是带回去给他,叫他在外面不要亏待自己,吃得好一点,好好工作。过完年早点回来看我。”

    孙鹏告诉她强子现在很好,不缺钱,叫她把钱收好,这是他的孝心。她要实在没用钱的地方,就等强子回来亲自还给他。

    最后好说歹说,老人把钱留下了。

    临走的时候,孙鹏给她留了个1000块的红包,说是给她提前拜早年。她不肯要,他道别后拉着陈岩就出门,没给她推拒的机会。

    回去的一路上,孙鹏跟陈岩闲聊了一些上学时和强子的趣事,陈岩默默听着,听到好玩的地方以微笑回应。

    穿出巷子,路过一排平房,孙鹏对她说:“以前我家就住在这儿,这是我爷爷的老房子,跟强子家靠得近,那时候经常去他家蹭饭。”

    他朝一间老屋指了指。陈岩看过去:“现在还有人住吗?”

    “没了,前两年我二哥盖了现在的新房,这里就空着了,已经不能住人了。”

    他说:“以前我打算要是回来的话,就把这个扒了,砌个房子。”

    陈岩点点头,没说什么。

    走到来时路的分岔口,孙鹏说:“不走回头路了,往那头吧,顺路带你转转。”

    他们走得很慢,走着走着,路过了一片杉树林。

    杉树的细叶早都脱落了,只剩下一株株顶端尖尖的树干,在冬阳下挺拔竖立着。一条分支的小溪沟在脚旁缓缓流过,发出汩汩水声。

    陈岩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目光随心而动,有时看天上流动的云,有时看被水流经的野草。

    风来,她抬手掠开几缕被吹荡起的发,任由一片浅浅的晨光落在脸上。

    孙鹏看看她,想起了刚认识的时候她的样子。带着一点高傲,一点冷漠,一点防备,以及一点不易察觉的热心,和后来的样子几乎对不上。

    明明内里是温柔娴雅的,她却总不自觉地摆出不可亲近的姿态。

    “孙鹏……”

    她视线看着前路。

    “嗯。”他淡淡应了。

    “还没有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

    “关于结婚的事。”她平静地补充。

    清晨的太阳跟随着他们的步子,在萧瑟的林间缓缓移动,那光芒若隐若现,穿透一道道晨雾。

    孙鹏心里紧了一下。她问他怎么想?

    他很想告诉她,昨晚之前,他没有一点这样的念头。没有事业、空无一物的男人是不会想到婚姻的。连养家的资本都没有,拿什么结婚。在这段全力向上爬的路上,婚姻是担子,是绳索。

    然而昨晚他的父亲提起时,他却像是被点了下。

    过了这个年,她27岁。年龄的增长对他不构成压力,但是对她呢?她有没有在考虑结婚的事?她又是否在渴望更稳定的关系?

    他不知道,也忽略了。所以,他想知道她的意思。

    但当她清清楚楚说出不想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心底是什么滋味。说没有一点想法,那是在自欺欺人。

    脚步落在枯叶上,一片寂静中,他听见她说:“我没有想过这么早结婚……”停顿了一下,她继续轻声说,“这两年我手上存了几万块钱,不过暂时借给我舅舅了……我现在每个月的公积金一千出头,我想,等再过个两年,等我们一起存够了首付,贷款买个房子……到时候再去想结婚的事也不迟。”

    “你觉得呢?”她偏过脸,问他。

    孙鹏全身心坠落在她的话语里,在她话音落下、目光投来的时刻,他侧着脸看着蔚蓝天际,避开了她的对视。

    风吹在眼睛里,无比酸胀、难受,她哪怕只是再发出一个音节,他的眼泪都会生生掉下来。

    活了30年,除了这条生命,所有的一切,他几乎都是靠双手所得,从不知幸运为何物。唯独她不是。

    在他们并行的这条路上,他没有付出代价去争取什么,她是自己走来的,带着无须回报的善意与温柔。

    他不知道一无所有的自己凭什么拥有这样一个女人,这一刻,他在震撼与感动的同时,对这一切感到巨大的惶然和不真。

    许久都没有得到他回应,她没有再说什么,依旧和他一起慢慢向前走着。但那些心上之尘,都随刚刚说出口的话,随风飞远了。

    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之所以会选择这个人,是因为每当她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她都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他很像这片林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繁华的灯火,阳光才如此真切轻暖,没有鼎沸的人声,流水才格外清幽净澈。

    她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人,让她可以做到像内心深处一直渴盼的那样,轻松坦诚。

    不知沉默了多久,孙鹏才缓缓开口:“这些都不是你该去想的事。房子也好,结婚也好……岩岩,你给我一点时间。告诉我,我怎么做你会开心一点。”

    陈岩看着前路,抿唇淡淡一笑:“我现在就很开心。”

    “孙鹏……你慢慢来,我不急的。”

    此后一路,没有人再说话,任乡间的风景在他们身旁一帧帧变换。

    他们心中都被某种柔软的东西填满了,无声地自我消化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前。

    大门敞开着,里面透出一阵阵畅快的笑声,他携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他们刚进院子,屋里就有人一边出来一边喊道:“老哥我总算把你给等回来了!”

    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算高,头很大,穿着显档次的黑色呢子大衣,脚上皮鞋锃亮。后边跟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

    孙鹏一看那人,乐了:“马军?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他妈上午刚到家,一听你回来了,这不就来候着你了。”马军过来笑着大力捶了下他的肩,目光一转,视线落在了陈岩身上。

    “这是……弟妹?”

    孙鹏笑笑:“这是陈岩。”

    陈岩淡淡笑了下:“你好。”

    “你好你好,陈岩你好……”他咧着嘴看着孙鹏,笑容里多了分暧昧,“行啊你……”

    他也简单介绍了下自己身边女孩:“来来来,这个是倪小敏。”

    女孩对着他们笑了下。

    马军大孙鹏两岁,两人的关系是成年后才要好起来的。

    有一年,村子里下暴雨,不少田被淹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被叫去抬水泵放水。当时这马军脚一滑就栽到了河里,河水太急,没人敢下,就孙鹏一个人,二话不说跳下去,捞回了他的一条命。

    这马军从小痞里痞气,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记着孙鹏这份情,年年过年都来找他,唯独去年没有出现,只跟他打了通电话,神神叨叨地说走了大运,要发财了。

    两个人在院子里聊了会儿,马军领着孙鹏出去看他开过来的车。

    怕堵路,马军把车停在了路头的大树下。

    40多万的宝马,远远地,他按了下钥匙,车子“嘀”的一声响,两对灯同时闪了下。

    他和孙鹏一起上车,把烟叼在嘴上,扭钥匙点起火。车身隐隐震颤起来,猛兽一般蓄势待发。他打开音乐,在动感的外国乐声中,斜眼笑看着孙鹏:“怎么样,哥们儿这车?”

    孙鹏把夹着烟的手搁在窗户外头,巡视了一圈车内:“挺好。”

    马军笑笑:“你不知道,从去年开始,你老哥我就转大运了,祖上显灵了。”

    他一手担在方向盘上,一手把烟从唇上拿下来,没有细说过程,只是说道:

    “我现在在深圳开了个厂子,所有钱都投下去了,一共二百来万。”他朝孙鹏笑笑,又问,“怎么样?”

    孙鹏看看他,轻笑了下。

    “别不说话,你就说怎么样?”马军邪笑着空指着他,“你他妈就说你服不服?”

    孙鹏被他弄得实在绷不住,无声地笑了,朝远处扔了烟头。

    过了会儿,马军按掉音乐,打开天窗,后背向后倚,放倒了座位。

    烟还叼在嘴里,他也不问,双手枕在脑后,透过树的枝丫看零碎的天空,在唇的缝隙里把烟慢慢放出来。

    这人的情绪就像是车里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他不知是舒适还是烦恼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孙鹏看他一眼。

    “厂子是开下来了,不过我现在也成了个空架子,一分钱都没了,至少要熬到明年底。这车还是贷款买的,哥哥告诉你,现在混这社会啊,就得先把面子撑起来,让人吃不准你到底几斤几两……”

    他忽然看向孙鹏,口吻认真:“大鹏,来帮我吧。咱哥俩一起干,一起打天下……我这次是特意回来找你的,我谁都信不过,就信你。”

    孙鹏看着他没说话,过了两秒,轻轻一笑。

    “马军,我现在和强子开了个小饭馆,帮不了你。”

    马军眼睛一亮:“不是吧你,之前电话里头不还跟我说要回来砌房子,开小店?怎么在外面定了?”

    “那是哪年的电话?那时候跟现在能一样?”

    马军愣了下,转而哑声笑起来:“你他妈的,看不出来还是个情种。你玩真的?”

    孙鹏看看他,没睬他。

    马军看着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懒懒说:“羡慕你啊,老弟。”

    马军继续说:我刚一看见那丫头,就知道你要栽了,是不错,挺好的。想当初我刚到城里的时候,女人星子都沾不到。现在,一个个如狼似虎往我身上扑啊,老子都吃不消。

    “以前这些女的一听我们乡下出来打工的,会多看一眼?现在老子自己做老板了,人一听我从哪儿来的,你知道怎么说,都一个劲夸啊,空气好,水好,人杰地灵,都放他妈的屁。你刚刚看到的那个,以为我兜里藏着多少呢,其实我他妈一个子儿都没了,哈哈哈……”

    烟灰忽然断了,惊得马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往窗外扔了烟头,掸身上的烟灰。忙完了,他歪坐着,看着孙鹏,笑了下,话里忽然有些郑重意味:“大鹏,反正哥哥我今天话是撂下了,你随时来,我随时欢迎。”

    孙鹏看看他,笑笑:“我也欢迎,你随时到我店里头来吃饭,八折。”

    马军笑骂:“你他妈的……”

    大年三十晚,乡下非常热闹,家家户户团圆畅饮,男人个个喝得面红耳赤,烟花爆竹一直响到夜里两三点。

    天边曙光微露,噼里啪啦的炮仗又炸起来,村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被震得发颤,接着,忙着讨压岁钱的孩子们醒了,四处都是笑声、恭喜声。

    孙鹏硬生生被炮仗震醒,摸手机一看,才六点不到。

    窗帘透着光,枕边人背对着他,靠着床沿,睡得很安静。

    他侧过来贴着她,伸长了臂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将那些阻隔在他们之间的细软长发撩一边,亲了下她的肩膀,重新又闭上眼。

    鼻尖尽是她发梢的香味。

    过了不到一分钟,孙鹏忽然睁开眼,手探进她睡衣里贴着皮肤过了下,警觉地半撑起身,用手背去试她的额头。

    这温度显然不对。

    陈岩蜷着身体,双手放置在脸侧,一动不动。

    孙鹏清醒地坐起来,把被角给她掖好,翻身下床,快速穿好衣服下了楼。过了会儿人又进来了。

    他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唤了她一声,把她抱坐起来。

    陈岩早就迷迷糊糊地醒了,或者说都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

    昨晚她和他们一家人吃完饭早早就上来睡,后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了房。到了后半夜,她只觉得浑身越来越热,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翻个身都没力气。

    就这么半睡半醒间,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早两天就开始有点不舒服,不知道是冻着了还是水土不服,这一夜终于爆发。

    孙鹏坐床边,把她抱怀里,杯子递到她唇边:“乖,药吃了再睡……”

    他把掌心里的白色小药片给她喂下去,哄她喝了大半杯水。

    陈岩浑身滚烫,却还是觉得身上冷。

    他往上提了提被子,双臂隔着被子包住她,唇贴着她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

    再心疼也好,生病这种事都是无从分担的,只能干着急。

    过了会儿,外面锣鼓喧天的,自家楼下也开始有人拜年喊恭喜,衬得房间里更是安静。

    “想吃东西吗?”

    陈岩摇摇头,闭着眼。

    “去医院吧?”

    她还是摇头。

    要是在城里,他想都不想就带她去医院了,但是离这里最近的小诊所要坐车半小时,大年初一的早上也叫不到车,骑电动车过去又要吹风,想了想,还是作罢。

    “再好好睡会儿,下午还不退烧我们就去医院。”

    他挪了下身体,想将她放平,不想她却转过身缓缓、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从夜里就开始难受,难受的同时又觉得孤单、脆弱,想回家。

    她把脸埋进他坚实的胸口,听着那闷闷的心跳声,将全身重量都放到他身上,倚靠他。

    “我看大鹏刚刚下来过了,叫他们下来吃早饭?”孙鹏二嫂布置着餐桌,朝楼梯看一眼,低声问孙母。

    孙母用勺子把热气腾腾的汤圆分装到几只碗里:“不要了,小陈不舒服,等他们自己下来吃。”

    坐在一旁的孙飞和倩倩端过碗已经先吃了,孙母叫他们小心烫。

    “不舒服?”二嫂抬着眉毛问。

    “嗯,大鹏刚下来找退烧药的……发烧了……”孙母看她一眼,又压着声音对孙飞和倩倩说,“你们等会儿小声点,不要吵,听到了没有?”

    倩倩乖巧地点点头,低着头的孙飞跟没听见一样,伸出舌头舔调羹里的汤圆。

    她二嫂嘴里嘀咕:“冻着了还是怎么了?不应该啊,暖气也一直给他们开着,怎么好好的发烧了……”

    孙鹏后背抵着床头,姿势有些吃力地搂着她,动也不动。

    她很少会这样和他撒娇。

    手伸到被子里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骨,他低声说:“躺下吧,我陪你睡会儿……”

    他引着她的手勾住自己脖子,手臂抄起她的腿弯,一把抱起她,轻轻放到床中央。

    一阵窸窸窣窣衣料声里,他脱了外面的衣物,半个身体进入被子,搂她入怀。

    “抱着我,捂身汗就好了……”他嘴唇贴靠着她发烫的额头,轻声说。

    陈岩极其听话地抱紧了他的腰。

    他的手掌隔着睡衣在她背后有节奏地轻拍,哄她入眠。

    陈岩把头埋在他的胸口,闻着他的气味,刚刚心安下来,想起了什么:“你不是要去马军家吗?”

    “你睡着了我再去,吃完饭就回来。”

    他前两天就和马军约好了,大年初一带着陈岩去他家拜年,下午和村里另外两个小弟兄一起凑一桌麻将。

    她松开他:“你去吧,我睡会儿就好了。”

    他捉住她的手放回自己腰上,闭上眼,闷着声:“不说话了,睡觉……”

    室外断续传来各种说话谈笑声,她的脑袋太沉,渐渐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陈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头发湿湿地黏在脖子里。孙鹏不在了,比起上午,外面的天色反而暗了,要变天的样子。

    半侧过身,看手机,下午一点。

    烧已经退掉了,她身上舒服了很多,翻了下身,目光正对上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那条缝里,露出一双黑眼睛。

    “孙飞……”陈岩叫了一声,在睡衣外套上外套,靠着床坐起身。

    孙飞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来,望了望她,又走到窗台边。他把窗帘拉开,又拉上,像是玩游戏。

    呼啦呼啦不断闭合的光线里,陈岩看着他的背影问:“在这儿是不是有点无聊了?”

    他没有说话,不厌烦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想不想回去上班?”

    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她:“想。”

    陈岩抿了抿唇:“还有两天,我们就回去。”

    他看看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回过头,又继续拉窗帘玩。

    又过了会儿,门口又多出了个怯怯的小人儿来,陈岩歪着头,朝她笑了笑。

    倩倩有些害羞地走进来,看看她,跑过去拉孙飞的手,甜甜地说:“我们下去玩好不好?”

    孙飞目光无神地看看她,被她两只小手拉着,慢慢往屋外去了。

    两个人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孙鹏二嫂,不知道说了什么,接着,陈岩听见那脚步越来越近。孙鹏二嫂端着杯水走了进来。

    “小陈,身上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谢谢。”陈岩把水接过来。

    人坐到她床边,关切地问:“饿不饿,下去吃饭吧,专门给你留了菜。”

    她一点不饿,出于礼貌还是说了句:“好,我等会儿下去吃。”

    二嫂静静看着她,忽然说:“这孙飞现在和你们感情真好,知道你生病了,上来扒着门缝看你好几回了,也不出声。”

    陈岩笑笑。

    她又说:“大鹏打过电话回来了,刚吃完饭,也不知道喝没喝酒,说是等会儿就回来。”

    陈岩点头。

    “他爸妈和大哥也去走亲戚了,我是没去,他们家那些亲戚我都不要看。以后你要是进了这家门,你就知道了。你嫁过来,我也算多了个说说话的人。”

    她抬眼环顾,低声感慨:“这个家你是不知道,也就是这两年才像个家的样子,我刚嫁进来的时候,那个日子你都不敢想。为了砌这个房子,这些年好不容易存的一点钱也掏空了,家底子太差,日子难过……”

    她说的这些话,陈岩只淡淡听着。

    好在她也没要她接话,一个劲地兀自说:“不过你们以后也不会回来,肯定是要在城里过小日子的。再怎么样,城里的日子都比乡下好,就是孙飞他……”

    话说到一半,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狗叫,伴着孙飞、倩倩由远及近的哭喊声。

    二嫂和陈岩都吓了一跳。

    二嫂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飞一般地奔下了楼,嘴里喊着:“要命了要命了!”

    院子里,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疯狗正猛追着孙飞不放,孙飞手上抱着倩倩,一路叫着喊着跑进院子,还没来得及跨进屋门,那大狗一个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孙鹏二嫂跑下来一看,拿起竖在院墙边的锄头就去敲狗。那野狗被敲了两下,吠叫了两声,又试着再次攻击,最后敌不过铁锄头,跑走了。

    孙鹏二嫂赶紧把倩倩从孙飞身上抱起来,检查她身上,急得嘴里又是哄又是骂:“小畜生,被咬破了没有?我看你被咬死了才好!看你下次还听不听话?!啊?还听不听话了?”

    倩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孙鹏二嫂拍着她的背,恶狠狠看一眼还躺在地上哭的孙飞:“你下次离我倩倩远一点……”

    陈岩匆匆从楼上下来,瞬间被这场景震慑住了。

    她看了孙鹏二嫂一眼,过去拉孙飞。孙飞个头大,赖在地上,她大病初愈,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她拍拍他身上的灰:“伤着没有?”

    孙飞只顾着抱着头号叫哭喊,哪里还会说话。

    孙飞的痛哭声撕心裂肺,近乎可怖,如果这是陈岩第一次看到孙飞哭,她估计会被吓着,不敢近身,但现在她已经见怪不怪。

    她用尽全力拉他进客厅,让他一个人坐着哭,跑上去湿了湿自己的毛巾,下来帮他擦脸。

    孙鹏回来的时候,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听到了家里传来的哭声。紧着心快步进门,渐渐分辨出这声音来源于孙飞和倩倩。

    陈岩和孙飞坐在客厅里,他二嫂和倩倩在房间。

    “怎么了?”他看看陈岩,手过来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我没事了……”陈岩拨开他的手,看看孙飞,“他和倩倩在门口玩,被狗追了。”

    孙鹏愣了下:“倩倩呢,怎么样?”

    陈岩摇头:“二嫂查看过了,没事。”

    孙鹏静默了一下,看看孙飞,慢慢坐下来。

    他打量了他一番,过了会儿弯着腰把他两个裤腿先后撩起来,细细看了下,腾地站起来,人往厨房走去。

    陈岩看着他在厨房的茶盘里取了一小串钥匙出来,拉起孙飞,跟她说:“他腿上咬破了,我带他去防疫站打一针。”

    陈岩站起来:“你骑车去?我上去帮你拿围巾……”

    “没事,你吃点东西再躺会儿,我们等下就回来。”

    他说完就拽着哭哭啼啼的孙飞走了。

    不知道防疫站是不是离着很远,一直到下午5点,他们都还没音信,家里的其他人也还没回来。她给孙鹏发了条短信,他没有回。

    新年第一天,这个家笼罩在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中。

    陈岩立在房间的窗前,静静凝视着对面的树、夕阳余晖里绕着屋檐一角飞旋的几只鸟。

    再睡头就疼了,她不知道在窗前呆站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来。

    “怎么样,新媳妇,乡下好玩吗?”

    这是同样回了老家过年的冯贝贝在远方发来的问候。

    听到这个熟悉可爱的声音,陈岩终于不自禁地弯了唇角:“好玩啊。”

    “他们家人是不是把你当个宝。我猜都猜得到,肯定高兴死了。”

    陈岩无声地笑了笑,和她大概说了说这里的情况。贝贝也和她聊了一些家里的事,两个人笑着聊着,忽然,贝贝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了。

    “怎么不说话了,喂,在听吗?”

    过了会儿,贝贝听见听筒里轻轻传来一句:“下雪了……”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点子从天而降,在半空闪着白色的微光,旋转飘落。

    “贝贝,我这儿下雪了……”

    冯贝贝挂了电话,在自家18楼的落地窗前向下望去,尽是缓行的车流。晚霞、余晖悉数散尽,天空升起星月,徒有形状,不见光亮。

    城市里的年味越来越淡了,大年初一的傍晚和往常一样的匆忙、寡淡,没什么特别,没什么意思。

    这儿为什么没下雪?她想。

    白天几个亲戚来家中拜年,大家正里里外外忙着晚上的饭菜,小侄子和小表妹在客厅里跑跳嬉闹。

    小侄子忽然躲到她背后,拽着她的衣服角躲猫猫。贝贝一把把他拎出来:“乖乖乖,旁边玩去。”

    打完了电话,贝贝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意兴阑珊起来。

    她仰躺在沙发上,玩着手机。很多人给她发了拜年的短信和微信,手机不停地震,她一条都没点开。

    “贝贝,去超市给妈妈买瓶醋回来。用完了我都没留意……顺便给心心他们买点酸奶,家里都是碳酸饮料。”

    贝贝没动,里面又叫了一声:“贝贝,听到了没有?”

    贝贝慢悠悠坐起来,进房间穿衣服拿钱包,裹着围巾出了门。

    小区旁边就是新建的商业中心,商场的地下一层有个大型超市。大年初一的饭点,商场里居然还有不少人。她一个人幽幽进超市买了东西,拎着塑料袋回家。

    进小区的时候,忽然有人喊了声她的名字,她像是没听见,没带魂似的继续往前走。接着,那声音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响了一遍:“冯贝贝……”

    她终于站住。

    天已全黑。风呼啦啦刮过来,铺散在围巾上的头发、脚边的枯叶子、一颗百无聊赖的心,瞬间都乱了。

    雪越下越大。

    孙鹏带着孙飞回来了,刚好在大门口碰上他爸妈和二哥到家。

    孙鹏和孙飞一路骑车,一身一头的冷雪,也没戴围巾手套什么,下了车,两人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

    孙鹏在院子里放好车,孙母狐疑着帮他们掸了掸身上的雪,看他们的神色都不太对,进了屋又看媳妇在房间里拉着一张脸,轻声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孙鹏二嫂没遮没掩地在房里把事情大声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忍不住抽泣,被孙翔进来臭着脸训道:“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哭什么东西,大过年的能不能安生一点?”

    孙母对着孙翔把脸一拉:“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她把倩倩抱在怀里好好检查了一遍,又出来看看孙飞。

    孙父坐在外面也把事情听了个大差不差,问孙鹏:“带他打过针了?没事吧?”

    “没什么事,”孙鹏脸上没什么表情,把车钥匙放回厨房,“我去叫陈岩下来吃饭。”

    一顿晚饭吃得鸦雀无声,没人有胃口。十来分钟大家就草草吃完了。孙飞刚打了针,不能见水,孙鹏把他带上楼帮他简单洗一下。

    陈岩坐在床上,静静看着洗手间透出来的一片光,没过一会儿,听见了楼下响起了争吵声。

    “我不管,这个家有他就没我,他这回要是真不走了,我就带着倩倩走。”

    “你发什么疯?大过年的……”

    “我发疯?倩倩那年就差点被他从楼上扔下去!这才回来几天,就又搞出这种事,我们娘俩欠了你们孙家了,来还债了啊?”女人越说越委屈,眼泪唰唰冒出来。

    孙翔瞪着眼、压着声音冲她低吼:“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人还在楼上,你像话吗这样?日子还想不想过了?!不过就给老子滚!”

    “你叫我滚?”

    女人彻底歇斯底里起来,边哭边拽着他拍打:“你们家穷得精屁股郎当的我嫁过来,这个村哪家哪户不离着你们八丈远,我图什么了我?啊?你现在叫我滚?!孙翔你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

    ……

    关着的房门如同虚设,孙家父母默默坐在客厅,任里面争吵叫骂,一声不吭。

    过了许久,孙父沉着头,叹了口气看看孙母:“他说没说这次要把孙飞留下来?”

    孙母早已经在用袖子抹眼泪,泪眼模糊地看着地面:“不知道……没跟我说……”

    孙鹏带着孙飞从厕所出来,像是听不到楼下的动静,打开电视对孙飞说:“你坐这儿,看会儿电视再下去睡觉。”

    孙飞很听他的话,乖乖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陈岩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被子,无声地看着他。

    他看了她一眼,过去摸摸她额头:“都好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岩摇头。

    他摸了摸她的脸,抿了抿唇,在她身旁坐下,一条腿搭上床沿,后背靠着床头,一只手垫在脑后,也看起了电视。

    楼下的争吵声越发激烈,什么脏话狠话都开始飙,毫无顾忌地砸向屋子里的每个人。

    陈岩盯着电视,片刻后,伸手握住了他搭在被子外的手。

    这只手很大、很糙,有些冷。他由她握着,没有反应。

    她的手掌无法包裹他,指尖顺着指缝扣进去,让彼此的掌心紧贴在一起。

    这份小小的温暖,宁静哀婉,过了会儿,终于得到回应。

    他指尖动了动,微微松开些,又反力将她握住,大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像是在说“没事”。

    她的心里很酸,顾不上孙飞在,挨近他,把头靠到他肩侧,手臂也和他缠在一起。

    这里明明是他的家,但这所房子里没有他的房间。

    他18岁出去打工,不用家里一分钱,23岁的时候把孙飞带出去,漂泊在外。

    这个家人人都知道欠了他,但他们情愿一辈子欠着他,也不打算还什么。无论他牺牲多少,他们还是忍不住地一起算计他,像个利益共同体。

    都说亲情无私,可最无私的亲情也经不住生活的长年踩踏。

    情与义,不能果腹,不能蔽体,更不能遮风避雨。日子苦到了一定程度,人便无法高尚。

    谁也没有错,错的是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声音小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敲了门。

    “大鹏……”人在门外轻轻叫唤了一声。

    孙鹏松开她的手去开门。

    孙母讪讪地进来,看看他们:“不早了,我带孙飞下去睡觉,你们也早点休息。”

    她把孙飞带走,孙鹏关上门。

    他转身的时候,陈岩伸手按掉了床头的顶灯开关。

    房间暗了,电视机的光照映着她安静的面颊。凝眸对视间,她拿起遥控,“啪”的一声,把电视也关了。

    屋子里唯剩窗外照进来的幽蓝雪光。

    黑暗里,他们坐了多久了?

    半小时?一小时?

    没有人看时间。

    他们坐在小区空荡的观景亭里吹着萧瑟的风,背后的所有楼栋、所有窗户都亮着昏黄的灯。每一小扇窗后,都是令人渴望的温馨与欢乐。

    冯贝贝自从接了家里打来的一个电话之后,就没有再开口。

    开始她还装得若无其事,像老朋友一样,笑着问他怎么也回来过年了。又问他医院是不是不值班、一共放几天假。他都认真答了。

    他等着她问:“程东平,你为什么会在我家楼下。”

    但她就是不问,更没有叫他的名字,像是已经忘了他是谁。

    说到无话可说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就干站着。他避着风点了根烟,看看周围的风景,看看她。

    然后,她接到家里人电话,淡淡说了句:“在超市见到了朋友,迟点回来。”他没说什么,和她一起走到了这里。

    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她没有推。这姑娘是被宠惯了的,对一切示好都接受得坦然。

    两个人坐在这儿耗着,沉默着,像是在水底比憋气。

    时间慢慢剥开彼此的伪装,让真心在越来越沉的夜里悄悄浮上来。

    长久的沉默后,他喉结动了下,看她:“对不起啊……”

    冯贝贝默了下,笑了笑:“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继续说,“咱们俩是别人介绍认识的,年纪都不小了,多少都有点过去。那天你跟我说的话,我回去仔细想了。”

    贝贝视线落在前方的花坛里,不动声色。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再给我个机会……”他看她,视线聚焦在她脸上,“……再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好你。”

    他说完话,周围再次静下来,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小区保安打着电筒路过,朝他们看了一眼,知趣地走开。

    在他的静等中,冯贝贝慢慢转过脸,幽微的光线里,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其实今天,她想起了他一次。

    就在陈岩那通电话里,听见了下雪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想起这个人。毫无缘由地,柔软而惆怅。

    后来仔细想,可能是缘于有一次吃饭,他说印象最深的一次旅游是在东北,那是他第一次滑雪,在雪坡上摔了无数次狗吃屎。那顿饭不记得吃了什么,只记得两个人全程都在笑。

    “都多长时间了,现在才来找我?”

    “上回给你发短信了,你没回。”

    “什么时候?”

    “跨年的时候,我给你发了条新年快乐,你没回。”

    她看着他,眼泪一个没忍住,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声音里有了哭腔:“那个也算?那个不是群发的?”

    看见她泪水的一刻,他的心像是被手术刀划了个口子,也更确定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什么也不顾了,一把抱住她:“什么群发,你是傻瓜?什么时候看我搞过那种东西?”

    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滑落在地,哭着说:“那我怎么知道……真找我不会打电话?你发一条新年快乐要我回什么……”

    她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掉在他脖子里头,烫着他的心。

    程东平把她抱得不能再紧,整颗心都因为她的话抽着疼:“我想你都快想疯了……别哭了,宝贝,你哭得我心里难受……”

    暗夜里,两人深情拥抱在一起,跨越了两个城市、无数的过往。

    过了好一会儿,贝贝抽泣着微微和他分开,泪眼蒙眬地摸摸他几乎被冻僵的脸:“程东平,你冻坏了吧,跟我一起上楼吧……”

    房间里,孙鹏抱着陈岩的腰,脸靠在她颈上。女性细腻的皮肤,清香的气味,给予男人无限慰藉。

    “倩倩两岁的时候,不知道是想要看窗外的什么,那时候家里还是老房子,孙飞住在阁楼上面,就伸着手把她整个人抱出了窗子。二嫂在下面看见,以为他想摔死她,吓晕了,人送了医院才缓过来。”

    他的声音平和、轻缓,从她颈间飘出来,像在述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她抚摸他的头:“所以她不喜欢孙飞。”

    “嗯。”

    “所以你就把他带在身边。”

    “嗯。”

    “那以后……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

    几分钟后,他说:“岩岩,他是我哥。我这辈子都丢不下他。”

    夜风把窗吹得哐里哐啷响,陈岩望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屋顶,没有说话。

    雪,还在下吗?

    隐约间,她感受到脖子里有温热的水,一两滴,擦着她的皮肤,坠到了未知的地方。

    “孙鹏,你哭了?”

    她的手掌覆上他的后脖根,脸颊贴靠着他的额。

    “……”

    没有更多的水滴,只有他更沉的呼吸、因隐忍而滚动的喉结。

    她的手轻抚他横在自己腰间的胳臂,心跳变得很缓很缓。

    “不要哭,为了我和孙飞,你要更努力才可以。”

    他的头在她颈间埋得更深,拼命克制着脊背的颤抖。

    她抱紧他。

    你不要哭。

    对着新年的初雪,我许下承诺。

    我会和你一起,走出这幽冷的夜,最沉重的一段人生。

    没有苦难无法穿越,没有黑暗寻不到尽头。

    只要我们牵着手,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