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 李沅越来越忙,同时他收获的名声也越发高,这爱民如子的传言一经散播, 很快便从小小的镇子飘至豫地内外。赞扬呼喊穿过群山峻岭, 迈过深海细流, 一路飞入了京城中的未央宫。
商贾有识, 自发送粮救灾, 豫亲王不顾玉体金贵, 每日亲临灾地躬身布排,致使无人敢贪,无粮可贪。
天子拔出尚方宝剑,面目狠煞扭曲, 心底不由地升起一丝畏惧, 更多的则是数不尽的愤怒。他一剑将御案上的那台自圣祖时代传下的歙砚劈成两半, 收剑时飞起的残片挂破了自己身上明黄色的龙袍袖摆。
无人知他心中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深藏了许多年,即使李沅已成为了一个残废, 一个毫无实权的摆设王爷也不能令他的恐惧彻底消除。
“ 沅儿聪慧宽仁, 见解独到,可担此砚之大任。” 皇祖父的赞许毫不遮掩, 将所有皇子龙孙摒弃在外,目光只留意着他心中的储君人选。
嫡皇长孙, 慧敏过人, 名正言顺。
天子怒不可遏, 盯着那方砚台渐渐陷入癫狂之境,心魔难消,即使已是君临天下也仍旧忘不了那一声声的质疑与叹息。
是呐! 你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你的野心图谋,爱民如子呐! 爱民如子……他的手掌扣在御案一角,指骨用力至暴起,杀意已决。
李沅派人加快进程,将镇子里曝于烈日之下的各类尸体焚烧掩埋,高价自邻地买入药材,又请镇子里的大夫授人简要医术,以遏制瘟疫发散。
灾情逐渐控制住了,流落街头的难民也有了安生之所,草草吃饱休养过后,无论男女老少皆一齐加入了重建家园的队伍中。
另一头,李沅吃穿的饭食与衣袍中开始出现了剧毒。若非身旁有懂毒能人细查,这些出自于宫廷中的下三滥招数着实很难令人发觉。
与此同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各处的施压,发布下去的命令越来越难实行,原本一切都在飞速转好的镇子又有了停滞不前的迹象。李沅不得不事事亲为,借着皇家的名头竭力与那些官员乡绅周旋。
因着上头的示意,阻拦的力量愈发张扬,若非李沅事先布置了势力静心安排过,他将很难维持住局面。
又十来日过后,镇子几乎清理干净,虽不能同从前未受水灾时相比,可至少也是人人安顿周全了。
这时李沅一行人起身,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开封。然而未央宫宣室内也传下杀令,精卫骑马飞驰赶来捕杀 。镇子内的官员与捕快护送着李沅一干人等在山林遮掩的官道上穿行,一路不动声色地留下信号。
李沅连日操劳,脸庞晒黑,身躯消瘦许多却也眼见着变得更加强韧了。他似抛下了一切顾虑,即便躯体已绷紧至极限,而精神尚清明,眼神淡漠除去转为锐利,沉稳地立在马上迎接即将到来的暗战。
夜幕降临之时,山林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额外令人提心,流箭先至,接着便是锋利的刀刃。矫健的身影在树丛里穿梭,寒芒闪烁,不经意间便已取走一条人命。
谢世宜只觉马车倾斜,短促的一声刀剑相交之后,她带来的护卫齐齐靠向马车,将她团团护住。
谢世宜浑身发抖,一颗心提在半空,惊呼埋在喉间,她怕自己出声惹来注意,即便恐惧到极点也不敢动弹。只是李沅还在外头,不知境况如何。
血腥味渐渐传入马车,箭矢被刀剑拦在半途,残缺的箭首钉入车厢,谢世宜将自己缩成一团,拿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抓在掌中,她睁大了双眼惶恐地盯着车帘。若是有不识的人扑进来,那定是已到了穷途末日之时,她便打算将匕首掷出,一举击毙来人,然后再一头撞死在车厢内给李沅陪葬。
谢世宜听见自己的心跳失了常,她全身都是冷汗,随着外头清晰惨烈的痛呼一阵阵心悸,头昏目眩。
断肢与离体的头颅撞在车厢外,鲜血将车帘溅红,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味令谢世宜止不住胸闷,极度的惊吓使她快要不能呼吸。
谢世宜目呲欲裂,死死地盯住前方车帘上的血迹,绸布飘动着,稍稍大些的动静都能使她心惊肉跳。
一截血肉模糊的手掌自车窗飞入车内,谢世宜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 啊!啊——”
李沅敏锐地回转过身,向马车那头投去一眼后,皱着眉头指了指正在悄悄斩杀开封府尹的手下,不过片刻后便已有人穿过层层横至眼前的刀剑赶至谢世宜身边。
那人与守在马车外同人缠斗的护卫目光交接,后者将敌手引开些许,前者径直翻身闯入车厢。
谢世宜拔刀抵在身前,“ 夫人莫怕,小的冒犯。” 她认出这人是李沅身边的守卫,立即放下刀,脱力般由人用玄色的披风裹了,一把扛在肩上滚了出去。
谢世宜被放在远处的一块隐于灌木中的石头后面,她抓住那人的衣摆,哆哆嗦嗦地艰难开口,“ 你主子……”
“ 主子一切都好,主子派小的前来护卫夫人安危。”
黑衣的刺客像是数不尽一般,杀下一个又一个,杀了一群却还有一群,混战中谁也不知交手的敌人究竟是哪方的人。未央宫里的禁卫中有的猛然转身,挥剑砍向身旁的同僚,有的死守在李沅马前,面容冷硬杀一敌百。官府里的捕快能在眼也不眨地杀了黑衣人后,转身出其不意地砍掉上司的脑袋,死不瞑目的官员陈尸山野,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自己人生的结局竟会如此荒唐。
谢世宜也不知自己到底等了多久,直到砍杀声渐渐微弱,守在她身前的人无甚情绪地低喊了一声:“ 主子。”
谢世宜抬起头,便见李沅正朝自己走来,衣襟前还沾染了粘稠的鲜血。他的眼神很冷,眼角一抹干涸的血迹,周身都散发出浓烈的杀气。谢世宜在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何那时她母亲说,豫亲王是个危险人物了。
不仅仅是因陪在他身旁会替自己引来杀生之祸,还因他一介无权的哑巴王爷能抵御住这样惊险的追杀。
李沅走到谢世宜身前,后者虽然记挂着他是否受伤,可目光触及到他的眼神后,却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两人对望一瞬,却是无话,李沅俯下身探出手去拉谢世宜,后者坐在泥土地上不知怎么竟往后退了一步。李沅垂下眼瞧见谢世宜移动时在泥地上划出的痕迹,嘴角边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谢世宜方才见着那样残暴的场面都没哭,此刻却快被李沅这幅要笑不笑的模样给吓哭了。
李沅将他的手掌往前递近几分些,他的掌心中有血迹,也有因握剑柄太过用力而留下的划痕,自他身上传来的腥臭味道使得杀人的证据无处可藏。在李沅的笑意愈发明显时,谢世宜终于开口,她的声线抖动着,软绵绵不再张扬,她望着李沅,轻声道:“ 腿……软。”
李沅好像更开心了,仿佛才经历过那生死一刻的不是自己而是与他豪不相干的人似的。他当着众人的面将谢世宜一把裹紧,抱起来转身往外头走。
未央宫里的禁卫只剩下十来人了,死去的那三十多人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杀,穿着黑衣的敌手躺在土地上,数量可观,足有一百余人。
随行的开封官员们皆死了个透,正由李沅的手下殓尸掩埋,除却余下的七八个捕快外,再无人活命。谢世宜带来的护卫也没了大半,只剩下三位功夫十分高强的。
谢世宜哭得无声,透过李沅的肩膀抬起头去看面熟的尸体,可还没待她多瞧几眼便又被李沅一掌摁住了脑袋,扣在他胸前。
天子派来的人到底是不好应付,若非离去时调了人混入官兵中,再加之原本安插进未央宫禁卫里的人手,这场发生于开封百里之外的山林间的一场暗杀,谁死谁生当真难以定夺。
谢世宜心乱如麻,不知李沅所想也弄不清他的深浅,她被抛在复杂的局面之外,弄不清身边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人。
昨夜李家德向李沅请示,请调李如风的属下,令这些人于暗中同往开封,李沅自然是回绝。若他一离开镇子,这些救济的人手也顷刻间便消失了,这岂不是要惹得众人来猜疑。
“ 主子,既如此,为保您的安危,奴才斗胆,请您下令出动玄华骑。”
李沅却并不认为即将到来的暗杀值得玄华骑这样的死士现身。如今一半的玄华骑在豫地顶替了李如风,正招兵买马。另一半在河海上飘摇,通水路以确保李沅手底下的商队能顺利同南边往来买卖,这两处哪一处都不能动,尤其是在他仓促地打乱了全盘的计划后。
最终不是仍旧挺过来了?该杀的也杀了,除却艰难了些,叫谢世宜受了点惊吓外,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伤。李沅环着谢世宜,如是想道。
这一行人拖着疲累的躯体,骑在伤残的马匹上缓缓前行,穿过山林来到了一处小村落。此时打头的人早已在村门口侯着了,李沅下马,将成了软脚虾的谢世宜也一同抱下来后,继而步行进了村子。为防马匹入内误食腐烂的尸首,特将它们拴在村子外头。
这座村庄不如他们之前到过的任何一处,因临近灾地是以十分贫瘠荒芜,难民都逃去南边的颚地了,正值午饭时分,庄子里却几乎不见炊烟升起。
打头的人仔细寻了一处靠外的宽敞干净些的院子,一排土坯房前带着小小的空地,外头用篱笆工工整整地拦了一圈,由此可见此处原先的主家十分勤劳讲究。
禁卫等人将屋子收拾干净,焚火烧掉半埋在院中的那些鸡禽牲畜的尸体后才将李沅请入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