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这座小院子里安顿下来, 李沅将谢世宜抱进东面的一间住屋后, 吩咐李家德守着她便又出去了。
离开前谢世宜眼眶里还含着一泡泪,哭得梨花带雨鼻涕横流, 她死死地拉住李沅的衣摆,因担忧再有刺客追杀,是以不愿放他轻易离开。
然而经过方才那场拼杀过后, 李沅此时确有要事需吩咐属下, 实不能仅因谢世宜的担忧惧怕而耽搁。李沅安抚似地拍了拍谢世宜的手背,然后不带什么力道地抽开被人扯住的衣摆,转身走了。
谢世宜亦知事态严重, 加之着实吓得不轻, 这会儿都还没能缓过来, 于是不敢再纠缠李沅。然而那些混乱残暴的厮杀、狰狞可怖的伤口、离体的断肢、凸起的僵硬眼球迟迟不能从她脑海中消逝。
谢世宜抱住自己的脑袋, 蜷缩着躲入墙角, 这张土炕上除却一张他们自小镇中带来的薄被外, 再没有旁的物件了。
荒凉的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谢世宜愈发害怕,总疑心会有人突然自屋顶上冲下来, 弓箭会瞄准她的脑袋, 刀剑要穿透她的心脏。她不能停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只瑟瑟发抖地紧闭着双眼,嘴里无助地低喊着:“ 李沅, 李沅……” 喊了两声却又收了口, 转而喃喃唤道:“ 李家德……李家德!”
守在屋子门口的李家德正接了李付自村子外头打来的溪水, 他似听见谢世宜在唤自己,声音低弱显得十分胆怯。李家德一时也顾忌不上什么身份尊卑,一面嘴里连声应着,一面踢开门就跑了进去。
谢世宜嫁入豫亲王府已有一载又半岁了,李家德见多了她的跋扈蛮横,还有与李沅斗嘴起争执时的倔强神态,却从未见过谢世宜似此刻这般怯懦畏惧的模样。霎时间他只僵立在炕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捧着那一盆子水放下又端起。
“ 夫人……主子,您您……” 哎呦!这可怎么哄呐! 尊卑有别,又不是自个儿家里的那糙婆娘。李家德往炕头挪了半步,心里到底是忌惮着规矩便又慌忙收回。
早知提个府里的太监一同来了,我一个带把的奴才,怎好同堂堂王妃主子凑得太近呐!这要是叫主子瞧见可不得一刀剁了我的脏手!
然谢世宜这样又着实是可怜,臂弯里抬起头,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失了声一般,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来了。李家德心里又叹,想着如王妃主子这样的贵女,虽是将门之后,可长在天子脚下,繁华京城中,哪里又会见过刀剑利器杀人的场面?
虽然他只是一个奴才,不配去怜惜主子,可仍旧免不了感叹。王妃主子本就该安生待在王府里,何必领着人巴巴地追来?这下可好,自己的护卫没了大半不说,她自身还吃了不少苦头。主子这等将来要成就大事的人物,性子原就冷硬,不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即便是因护主而死,主子也不见得会有惋惜之心。
李家德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觉得哪方错了。他放柔了声音,躬下身子试探着朝谢世宜跟前递去了一张帕子。“ 夫人,您擦擦罢,奴才在这儿呢。主子打点好事务后,即刻便能回了。” 李家德自己的手也轻微地颤抖着,只不过他竭力稳住了。
另一头正中的那间屋子里,李沅坐在破烂的木凳子上,手指蘸了水写道:' 信可送出去了?'
那人回说:“ 回主子的话,前日夜里您一吩咐,奴才便派人将信送去了薛府,一头快马加鞭,另一头飞鸽传书,明日日落前薛太师定能收到那封密信。”
李沅颔首,又问:' 人都除了?'
“ 回您的话,依您之令,该杀的都杀干净了。”
' 传本王密信送去京西何府、京畿石门李府。' 李沅在两张窄小的纸条上皆下了“ 三把火” 这几字。该明白的人自然会一瞧便懂,安心着手取代旧官,升迁上任之事。
李沅将那些要事都细细地问了一遍后,这才起身出了正屋往东面走。渐渐走近时,便见李付手里拿着垫肚子的干粮自院门外急急走来,隔着挺远的距离便朝他行了个礼,低声道:“ 主子。”
李沅觉得奇怪,这人在外头取吃食,不在屋内伺候,此刻谢世宜跟前有几人?他也不搭理李付,又走了三四丈远后,侧身进了安顿谢世宜的屋子里。李沅见李家德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立在炕边,姿态恭敬。虽与缩在墙角的谢世宜之间隔得近了些,却也未到令人责罚的地步。
即便李沅有些恼他这样粗糙鲁莽的行径,如今这情形下也不好再那样病态地在意妻子的名声。李家德听见动静后急忙转身行礼,嘴里直道自己莽撞,因见王妃主子神情不对,一时着急便疏忽了。
李沅走近,谢世宜听见李沅来了,忙捏住帕子急急擦脸,抬起头手臂撑着膝盖,十分缓慢朝炕外挪动。李沅挥一挥袖,示意李家德出去,他随手拿了一块干粮,在炕边坐下。
谢世宜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抱得很紧很密,整个人都贴上去,像是很怕他会突然消失。谢世宜罕见地粘人,李沅此刻虽然已很是疲累,却仍愿意再分出一份气力来安抚她。
李沅将谢世宜揽到腿上,面对面地拥住她,抱小孩一般地抱着,手掌沿着谢世宜乱糟糟的发一路抚至腰间。应当是吓傻了,李沅这样想着,心里终于也生出些愧疚。
谢世宜方才已哭了一阵子,此刻再流不出眼泪,只牙关打颤,间或溢出两声细细的呜咽。李沅颇为耐心地抚了一阵后,总不见谢世宜好转,也未听见她开口说过话。
于是李沅只得一手拥着她,有些艰难地伸展右臂,手指沾了盆子里的水,在炕上写:' 怕了?' 他拍拍谢世宜的脑袋,叫她看炕上的字。
谢世宜从他怀里微侧过身,瞧了一会儿后,缓慢地点了点脑袋,她的声音哽咽沙哑,“嗯……”
李沅望着她无奈地笑了一瞬,又写:' 你执意要跟来。'
谢世宜垂下头,心里充满了委屈与后怕,她呆滞地又应一声,“嗯……”
李沅不怀好意地逗她,' 送你回京,如何?'
谢世宜猛然抬起头,睁大了一双水亮的眼,仓皇无措地将李沅望着,这会儿倒不再猖狂了。李沅沉着脸一字字又写:' 你这样怕,怎能待得下去。'
谢世宜心里焦急终于开了口,连连哑声道:“ 不! 我不回去! 我我……不怕的。” 现下送我回去才是危险,还不如与你在一块来得周全,便是真的要去了也能有个伴。
' 当真不怕?' 谢世宜连连摇头,“ 不怕……”
李沅听她这样说,便也信以为真了。于是到了晚间,两人躺在硬邦邦的炕上疲惫地睡熟后,迷迷糊糊间李沅却突然觉得热。他被怀里的人烫醒,探手一触谢世宜的脸颊,即刻便知晓她烧得不轻。
李沅翻身起,就着自黑色苍穹投下来的月光细细地去瞧谢世宜。后者已是烧得神智不清了,干涸的嘴唇中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低声哀求着:“ 不要……不回去,李沅……王爷,我不回去……” 她皱紧了眉头,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不要丢下,不要丢下我……”
李沅这才知晓不久前自己随意的逗弄竟将谢世宜给吓出病来了。他的右掌轻握成拳,拇指急速地搓揉着食指背面,然而那上头光秃秃的,扳指早已经被取下来。这细小的动作彰显出他此刻的无措,荒郊野岭的地界又是深夜时分,懂药理的医师也已被杀……
李沅下炕,踩了鞋疾走几步,推开门两脚将昏睡的李付踢醒。二三更时候,这小小的村屋外、篱笆墙内又升起火来。铁锅架在上头,待满满一大锅滚水烧开,守在火堆旁的几人俱是汗如浆出。
水烧好后再兑了凉水一盆盆送进屋内,如今谢世宜身边可没旁的丫鬟婆子,只得由李沅这王爷亲自来伺候了。他虽从不曾照料过什么人,可也知晓要对谢世宜细致些,这姑娘打眼一瞧确实是高大结实,然同床共枕久了便也就晓得她同那些娇小的一样皮薄肉嫩。
李沅解开谢世宜的衣裳,两三下拧干帕子往后者的胸腹间擦。他的嘴角紧绷着,掌下的力道不轻不重,顺着谢世宜的脖颈一路抚下去直至柔软的腹部。李沅做得仔细而耐心,神情认真,眼神也是温和
的,谢世宜的身体年轻而白皙,然而此刻李沅的心里却并没有升起什么欲念。
他的视线随着自己手掌下的帕子缓慢移动着,目光落在谢世宜的胸前时也只是想着:又瘦了点,像是比我的拳头还小些。
李沅当真十分荒唐地握起拳头放在谢世宜胸下去比,瞧了一瞬后才发觉自己的行径有些可笑。他平直的唇线向两侧弯,胸腔里装着的那颗心突然就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李沅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掌滑动,他望着谢世宜凹陷的腹部,手指摸到了两侧被细腻柔滑的肌肤包裹住的肋骨,这具身体上突起的弧度都万分好看。
李沅从来不曾在欣赏谢世宜的身体这事上花费过分毫时间。但他却知晓每一次同床的夜晚,即便谢世宜再疲倦,也仍旧会撑到她自以为李沅睡熟时,在那时,无外人打扰的、封闭的、床幔四垂的床榻上,她会细细地观察李沅的手指、喉结、眉眼…… 目光灼热地凝视,动作却轻之又轻,慎之又慎。
李沅垂下头,嘴唇贴在谢世宜圆乎乎的肚脐眼上,模糊地自喉间憋出一声呢喃,这声音着实太过生疏艰涩: “ 幺幺……” 幺幺快好起来,唤一唤你的乳名,快些好起来。
他反复地替谢世宜擦身,纤细许多的手臂、单薄了的脊背,还有起了一层茧的脚趾。
“ 别……丢下我,李沅……不要丢下我……” 这是谢世宜意识不清的回复。李沅陡然间觉得心里憋闷,一口气哽在身体里,想叹息着吐出来却又不能叹,原来这样就叫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