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宜这番话说得李沅心头一震,他隐在桌面下的那只手掌渐渐收紧, 悬着的笔几番颤动却始终未能落下。
这么些年来所受过的苦难, 承担过的罪名, 传入耳中的讥讽谩骂似凛冽的风沙,将这位曾经的天潢贵胄胸腔里的一颗心肠热忱心脏打磨地冷硬坚固。
李沅来此的第一日起便有意地回避那些他不愿去细想的东西。他在自己的权势、图谋、处境与数不清的人命之间理智地选择了前者。如何才能稳妥地既救下了灾民又不被旁人抓住把柄?他一向都秉持着徐徐图之的态度去谋取,早已失了赤子之心。
李沅突然间也觉得茫然了,像是在岔路口失了方向, 不知究竟该往何处。若是许多年的他, 又或是能一直在父母亲庇佑下的他,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人命。
残墨滴在暗黄的薄纸上,李沅盯着自己微微颤动着的拳头想了许久, 他像是突然间回过神来,抬起眼望向谢世宜。
对面坐着的那人眼中藏着深深的希冀,又暗含着数不尽的情意, 好似她已然将他瞧明白了。她知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她看透了他心里所有的苦, 是以怜悯他, 怜悯却又仰慕。
谢世宜总是这样耐心地等候着, 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在李沅的身上。李沅的嘴唇僵硬地开阖了一瞬,他竟有了想要同谢世宜倾诉的欲望。可否让这人分担一些, 向她敞开心扉, 就坦然地问一问她锦绣江山、金銮宝座与一方土地上的百姓, 究竟孰重孰轻?
李沅揪住他膝盖上罩着的布料, 将自己不合时宜的冲动生生按捺住, 他稳住了腕子,一笔笔写得分外缓慢,十分慎重的模样。
' 我不会令你失望。'
谢世宜的眼中终于有了笑意,她的笑容渐渐扩散开来,声音却有些喑哑模糊,“ 世宜知晓的。” 早在你我初遇时崇圣寺后山之上,你贴身的锦帕系在我的伤口上,早在那时候我便已经知晓你的温柔了。
“ 我知晓您是位端方君子。” 谢世宜轻声说。
李沅搁了笔,垂下眼遮住双眸中闪躲的微光,他起身走到谢世宜跟前,抬起手掌贴在谢世宜的脸颊一侧,用拇指指腹轻而缓地抚了一抚。
谢世宜并没有躲避,她仍旧是信李沅的。' 片刻即回。' 李沅无声地说。谢世宜只点头:“ 嗯……”
李家德不知道为何他主子入了这院子又出来,只短短这一趟却眼见着是心情转好了。他跟在李沅的身后转身拉长了脖子,颇为好奇地探头往院子里头瞧,然也只见着了一扇紧闭的屋门。
“ 主子! 请您三思呐!” 李家德突跪下来,低声急切道。
李如风手下身穿一身玄衣的暗卫伏在地上,得了令也只不过是叩首,行了礼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李家德急得满头是汗,整个人朝前扑过去却连暗卫的一片衣角也没能抓住。李家德抬头望向李沅,手脚并用慌乱地爬至后者脚边,声音发颤: “主子……主子您三思呐!主子! 此事万不可如此呐! 主子,奴才斗胆请您收回命令罢!”
李沅方才回到隔壁院子不久后突召来了藏在周遭的暗卫,下令命李如风派人将留在开封的那些事先布排好的人手全部调至小镇上来。自豫地周边买的粮食也要加快送来,最迟后日到达。除此之外,今次自京城转移出来的一万两白银也不必留,皆用来高价购买商贾私开的粮仓。
这如何使得! 小小的一个镇子一时竟涌入了数不尽的人手与粮食,万众瞩目的豫亲王所在之处,极其微小的异动都会引得朝廷爪牙生疑,更遑论如此之大的动静。
一万两白银是好容易带来豫地用以招兵买马的,现下都要用来买粮食,李家德听了如何能不急。可他急也没甚用处,他主子下的令鲜有收回的时候。李沅任李家德趴在自己脚边,他目不斜视地起身,推开门又朝谢世宜那头去了。
此令一下,身在开封的人手皆连夜起身赶往李沅所在的小镇。另一边李如风带着银子正排练新招的军士,手下便传来了李沅的令。李如风面色冷硬,瞧了一遍后再瞧一遍,终于轻叹一声,着手去办新得的差事。
翌日一早谢世宜起身时已不见李沅在身旁。这座属于亭长的府邸终于安静下来,除却零星的几个下人外,已不见主人与贵客们的身影。
谢世宜一问之下才知道李沅一大早便出门了,半个时辰后开封府尹与知县等人也都慌慌张张地出府了。
谢世宜有心想要出去看看,想着自己是否也能帮些忙,但李家德还留在她身边,又有一队未央宫里的禁卫守在院子内监视着她,想出去却是不容易。
李家德陪着笑脸谄媚道:“ 夫人,主子吩咐了,不叫您出府。若是您踏出了这院落一步,回头主子非砍了奴才的头,扔了奴才的尸首去喂狗。还请您体谅体谅那些狗,奴才近日提心吊胆已没多少肉可吃了,就剩一把咯牙的骨头罗……”
谢世宜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来,李家德瞧着她的神色又道:“ 主子临出门前吩咐奴才转告您,叫您安心。夫人,现下外头乱得很,镇子里已有不少染了猪瘟的灾民。若是您出去染上个什么,损了玉体,主子可不得心疼呐……”
谢世宜见李家德越说越没脸皮了,心里开心得很,面上却是正经,她侧过头轻啐了一口,训斥道:“ 刁奴,油嘴滑舌。” 李沅可没那么在意她,这人不知有多少个红颜知己,若非自己是他的正妻,娘家又很有些权势,兴许李沅压根就不会管她。谢世宜心里明白得很,已不似从前那样天真,她打消了去添乱的念头,心里虽默默编排着丈夫的风流,却仍免不了担忧起李沅的安危来。明白又能如何?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一队作商贾打扮的人由着十来个镖师模样的汉子护送着进入了小镇。他们的身后是一辆辆装载着粮食的木推车与马车,这一行人霎时便吸引了沿街所有灾民们的目光。他们虚弱地躺在脏污的地面上,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丝渴望,然而又害怕自己的希冀会落空,怕这些运进来的东西终究又会被送往权贵手中。
不知是谁率先耗尽了气力大吼了一声:“ 抢吧!咱们去抢!” 这声沙哑的呼喊过后,人群渐渐躁动,饥饿难耐的人们聚集着堵住了车队。
没有人愿意听解释,领头的汉子大声地制止没能起到任何阻止的效果。无论他怎么劝阻,一遍遍地声称这些粮食都是他的商会善意运来救济大家的,也没有一人愿意相信他。
场面逐渐失去控制,假作镖师打扮的暗卫接了李沅死令,无论如何都不得伤害百姓,挑大争端。因若是事情闹大,必会引来许多人细查,而此回又是仓促之下突改的决定,一切都只是草草遮掩,经不得查。
连夜赶来的暗卫们勉力抵挡,却很难挡住如狼似虎的灾民。推车上的粮食很快便被四面八方伸出来的枯瘦手臂扯烂。珍贵的米晶莹饱满,一股股地滑落在地上,已瞧不出人样的灾民伸出手掌急忙去接,也不顾是否干净便一把吃进了嘴里。
“ 抢啊!大家快抢!这里头装的都是吃的!咱们不抢迟早会给活活饿死!”
“ 这里的官压根就不管咱们,这些东西都是送给他们的,咱们抢吧!”
人群开始疯狂,他们面目狰狞地控诉着当权者的恶毒,挥舞着手臂一层层地涌上来。在吃着阔别许久的属于人类的粗糙烙饼的间隙中,猩红的双眸中淌下了酸涩的热泪。
“ 那个京里的哑巴王爷一来咱们这儿,开封的狗官们全都赶来巴结了。那个姓马的杂|种家里日日摆宴!咱们……咱们!” 男人的手臂已经开始溃烂,创面旁留着黄白的脓血,他奋力拽住一袋粮食,拉扯着将麻布袋子抛向人群。
“ 那个狗屁王爷! 几日前来的时候趾高气扬,未央宫里长大的这个哑巴没心没肝! ”
不远处的暗卫听得这人高声诋毁主子,终于忍无可忍。他冷厉着面容在混乱中拔出利剑,十分从容地抬起手臂,像砍一截泥土里白萝卜一样,眼也不眨地将男人溃烂的手臂砍了下来。
断肢淋漓,鲜血四溅,男人撕心裂肺地痛呼一声后,软着脚昏了过去。
人群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未几,见了血的灾民们却更加疯狂了。他们嚎叫着、谩骂着,使出干瘪躯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将绝望与愤怒爆发出来,想要为自己拼命。
几十个暗卫们纷纷拔刀,眼见这地狱就要发生一场屠杀,万幸李沅此时领着官兵匆匆赶来,及时制止住了。
他站在这条街最高的一座石桥上,由李家德传达着他的旨意。于是那些愤怒的百姓们终于能安静下来,出自对皇权本能的敬畏,即使他们不愿下跪行礼,却也愿意听一听这位尊贵的亲王究竟有何打算。
李沅朝李家德打了个手势,向来要铺纸研磨执笔下令的豫亲王,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比了哑语。
李家德顿了一瞬,不久后端着一碗生米呈了过去。李沅侧身,伸出双掌微微曲腰,舀了一捧盛在手中,然后面向桥下的百姓,将这一捧米撒向人群。
李家德趁机道:“ 豫亲王旨意—— 此物产于万民之手,理当尽归万民! ”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受李家统治两百余年的百姓们霎时便忘却了仇恨,将方才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吞回肚中,转而感恩戴德地大呼千岁。他们一个又一个弯下膝盖虔诚地下拜,简直要将李沅视为天上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