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宜回到院子里瘫在靠椅上, 她的手臂遮住微红的双眼,静静地发怔。她想起来的那日自己见到的场面, 那种人和畜生争食的惨态,还有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儿, 他现在还好吗?还活着吗?父母亲还在吗?
谢世宜觉得自己快要坐不住了,身下的木椅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手边的茶盏中盛着品质尚可的龙井。她身上的罗裙柔软且服帖,丝线勾勒出来的花纹式样虽比不上京城里头的华美, 却已然十分精致了。
谢世宜从未有过哪一刻似此刻这般, 觉得她身上是背负着罪责的。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人间疾苦, 又怎会明白原来自己平日里所拥有的其实是常人所奢求的, 却也几生几世都奢求不来的。
可是她见到过的那些其实还不算是真苦,真正的地狱不是谢世宜这样的贵女能猜测到、想象到的。
“ 去拿硬实些的糕点,干粮来,玉米棒、红薯干、馒头、窝头, 怎么都好,越多越好。还有布料,越结实的越好, 我的人衣服破了要给拿去做新的……” 即使是沮丧的时候,她吩咐起奴婢来仍旧不会气弱,刻在骨子里的尊贵不会被消灭, 一旦有人可使唤谢世宜便又成了贵女。这样的姑娘, 叫她如何去猜那些阴暗的、血腥的、残暴的心思呐。
小丫鬟不知谢世宜究竟为何突然便严肃了, 但她仍旧是担心谢世宜, 所以这些吩咐她立即便寻人去办了,借的自然是李沅的名头。
谢世宜换上一身玄色的长袍,将发髻拆了两三下高高束起垂在脑后。四处搜刮来的吃食与药材,还有衣物等等堆放在石板上。谢世宜将它们用绳索一一捆好装进结实的麻布袋子里,然后再扎紧布袋口,麻绳绕着细腰又缠了两圈。
她将自己出王府前藏在包袱里的匕首拿出来绑在长靴内侧,戴好帷帽,最后拖着那体积十分可观的麻袋抬步往外走。
“ 小小小夫人……” 小丫鬟瞧不明白了,慌慌张张地拦在门槛前,有些天真地问道:“ 您这是要去何处?是去制衣裳么?”
“ 嗯,你起开,我是要去制衣裳。” 谢世宜一掌扒开她,不耐地点头应着。“ 制衣铺子只在城南开了一家,余下的都关了。我同您一块去,顺带将这些吃食送给您的侍卫。” 小丫鬟怎么也想不到谢世宜这样的夫人会去那等肮脏混乱的地界做善事。她觉得能替自己手底下人考虑的夫人就已经是很好的夫人了,还暗道怪不得谢世宜能讨豫亲王爷的喜欢。
其实当然也有不少心善的贵人,只不过她们的底气不似谢世宜这般足,举止不如她大胆,想法不如她天真直率,换种说法也就是心善头脑简单性子还急。
李沅同李家德等人回到谢世宜住的院子里时,正碰上后者吊在腰间的□□布袋往外头挪,粗糙的麻布磨蹭着地面,发出蹭蹭蹭的声响,里头的东西却扎实得很,丝毫没有晃动的迹象。
李沅本意是想来瞧瞧谢世宜是否真的安分,怀着近来冷落了她的念头关怀一二。可谁料这人竟又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李沅撑着晕眩的额角,半倚在院门旁,瞧了一会儿后眼神渐渐清明。
谢世宜闷声不吭地垂着脑袋盯住麻布袋,唯恐它在地上磨坏,拖动的声响太大于是她也没能听见李沅的脚步声,直到人走至她跟前两三步远时,谢世宜才察觉到。
她脚下一顿,未几却是头也不抬地继续向前挪动,李沅瞧不见帷帽下谢世宜的神情,也搞不懂她这又是在弄什么名堂。于是只好拦在谢世宜跟前,抬手摘了她脑袋上的帷帽,微躬下腰细瞧。
李沅在前头宴席上待得久了,浑然不觉自己全身正裹着一股子酒气混着香艳的脂粉气,衣襟不似早起时那般整洁,袖口处也起了褶皱,像是被哪双手拽过似的。眼尾发红,鬓发稍乱,整个一副风流情态。
谢世宜只是扫了一眼都忍不住皱眉,心里竟生出些厌恶了,李沅不再是谢世宜眼中那个丰神俊朗的坚毅男子,这人身上颓靡的气息掩盖住了他惯用的青竹香。他望向谢世宜的眼神也不再是矜贵的冷淡或是宽容的温和,反而透出几分轻佻调笑,像是失了自制的醉汉。
谢世宜的眼里免不得流露出不耐,似是厌烦又伤心失望。李沅撞见这样的目光后倒是一怔,伸出去的手悬在半途,继而重又垂回腰侧,他收敛了玩笑的心思,眸光也渐渐平淡。
谢世宜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嘴里敷衍地低喊了一声王爷后,侧过身预备越了李沅出门。后者沉下脸一把捏住谢世宜的肩,谢世宜往后退了半步,抬起手臂去挡,面带怒意很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李沅见她一副抗拒的模样心里更气,紧逼着走近,拽住谢世宜的手腕,一时没能控制住手下的力道,捏得人浑身一僵,嘴唇霎时便发白了。只是谢世宜却不愿开口求饶,咬着嘴怨愤地望着李沅,两人这般僵持了一会儿,李沅倒先松了钳制,一面揉着自己胀痛的额角一面指了指谢世宜身旁的麻布袋。
谢世宜冷哼一声,撇过头望着院中的杨柳树,似是不大愿意瞧见李沅。“ 您在前院歌舞升平,自有官员奉上这小镇中的温香软玉供您消遣玩乐。我不过只是小夫人,没胆量去置喙您的逍遥行径,只是这座府邸外头还有许多食不果腹的灾民,我不敢忘了您是奉谁的旨,又是因何来此,是以想尽一尽心罢了。” 这样的话已属于大逆不道了,没有哪位王妃会这样对自己的丈夫冷嘲热讽。
李沅头更疼了,两侧额角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捶打着他的脑仁,像是要冲出皮肉。若不是外头还站着一列侍卫奴才,李沅早已要对谢世宜发怒了。她的眼神,隐含厌恶的眼神,嘴边嘲讽的笑与话语里的不满通通都令酒后的李沅怒火中烧。
他分明是有苦难言,却被谢世宜误解,方才在宴席上分明不曾由着自己放荡,却要受谢世宜的讥讽。李沅本以为谢世宜执意跟来,又陪着他吃了不少苦,应当是能体会他、明白他的。所以他瞧谢世宜的眼神不再是豪无温情的冷漠、伪装过的宽和,所以他才在被纠缠着的醉意里松懈下来,想要调笑背着麻布袋,打扮怪异的谢世宜几句。
谢世宜的神情十分冷淡,睫毛半垂着遮住了乌黑的眼,嘴唇旁的肌肉很是僵硬,李沅静静地瞧了几瞬,心道: 这是什么姿态,你谢世宜又凭何摆出这样的姿态
李沅突然间掐住了谢世宜的脸颊,逼迫她转过脸来好叫自己瞧得更清楚些,瞧清谢世宜是否真的有胆子敢来讥笑他。李沅的衣袖间都夹杂着狠煞的气势,他的手指冰冷而僵硬,似是要陷入谢世宜饱满滑腻的脸颊中。
你也敢厌恶我 你什么也不明白还敢厌恶我 是谁当初寻死觅活地跟了来,又是谁宽容大度地许你跟来。
李沅凑近了那双低垂着的眼眸,将自己的怒气宣泄出来,他拽住谢世宜往屋子里拖,连同那只巨□□布袋。谢世宜不想当着外人的面闹得难堪,便由着李沅将自己扯进去。麻布袋被卡在了门槛外头,李沅不再是从容的模样,反而有些暴躁地几下便扯开了谢世宜腰间缠绕着的绳索,然后将那些东西一脚踹了出去。
他们不久之前还是一对恩爱眷侣,如今又是另一番模样。李沅亦是气急,他将谢世宜扔进靠椅中,随手抓了纸笔质问。' 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 发疯?我想替你去积德,免得污了咱们豫亲王的名声,这是发疯么?这样是发疯,那你在前头听曲,怀里搂着姑娘又是什么” 谢世宜丢开手旁的纸,冷冷地反驳道。
李沅都不知该如何解释,兴许他也觉得无需解释。' 你总归会明白的,这些事急不得。'
“ 那么王爷,请问我何时才会明白 什么样的事才是急不得的事?我只知每拖延一日兴许便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得撑不下去。”
李沅真真是有口难辨,更何况他还没口。' 我自有考量,许你跟来不是叫你插手正事的。'
谢世宜又是一声冷嗤,“ 我都瞧见了的,你的考量像是还未能有闲功夫思索出来,今儿这个女子,明儿又是那个。我没心思去妨碍你寻乐子,我也不想插手正事,外头那些东西是我自己的心意罢了。出了京我也不是什么豫亲王妃,只是个寻常的姑娘。” 李沅暗想: 说不清了,随她去罢。
' 谢世宜,你要懂得自己的身份,外头规矩松散,但该记着的不要轻易就忘了。' 李沅只想着,无论如何,不管谢世宜是服气还是不服,左右不能再对他嘲讽不屑、冷眼冷言了,否则当初还不如冷下心赶她回王府。' 这东西我打发人以你的名义去赐。'
谢世宜只觉李沅是被她言中了恼羞成怒要来威胁她,她懒得再争,反正东西也能送出去了,还不用自己领着护卫亲自劳动。“由您做主。”
李沅束手无策,气得踹倒了脚边的木凳,疾步走了出去,还将门狠狠一摔以此发泄对谢世宜的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