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沅的嘱咐好像晚了些, 谢世宜此刻正躺在小院子里晒太阳歇觉,前头院子那儿传出的动静着实太热闹了。小丫鬟们来来往往地忙活,谢世宜睁开眼起身探头往院门口一瞧,心中颇觉稀奇。
这是在忙活什么呢?怎的隐隐约约还有丝竹声 莫不会是我听岔了, 这当头外头乱成一团, 谁会有闲心奏乐宴客呐。谢世宜随手招来身边的丫鬟,道:“ 你去打听打听,前头发生了何事这样热闹。”
小丫鬟心里也是好奇, 很想出去溜达一会儿凑个热闹。她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还没走多远便撞上李家德与李付二人。李家德多嘴问她一句:“ 你不在小夫人跟前伺候跑外头来做甚”
“ 小夫人见院子口儿人来人往热闹得紧, 特着奴婢去打听一番。” 李家德心道: 好险。他不耐地挥挥手打发道:“ 站在这儿不许瞎跑! ”
小丫鬟很是委屈地低声应着,垂下脑袋贴墙束手站了。李家德二人越过她往院中走, 垂着脑袋迈进去一步便停下, 齐声道:“ 夫人。”
谢世宜放下蜷缩起来的双腿,坐直后整了整衣襟,再抚一抚裙摆,“ 何事” 她心下暗道:两个一起来, 定没好事。
“ 回夫人, 主子令小的二人来您跟前伺候,因天渐渐热了恐膳食有不当之处, 主子见您近来饮食不佳, 着小的来布排。您晚间有何想吃的, 只管吩咐小的们。”
谢世宜摇着一柄大蒲扇子, 疑狐的目光落在李家德二人身上。灾害正是严峻之时, 越是热的当头越是容易出事,昨儿自己才同李沅说过,想着外头那些受苦的孩子,心里不太舒坦。怎么现下他竟特着这二人来此问我想吃什么 能吃什么呢?
谢世宜突问:“ 外头可是在宴客 ”
“ 正是在宴客,夫人。开封的府尹刘大人连夜赶路方才到此,还未用过午膳,是以知县大人此刻正接待着,咱们主子用过午膳后早早地便出去了。”
谢世宜摇着蒲扇又瞧了他两眼后,垂下眼低笑一声,“我又没问起你主子,慌张什么。” 哄谁呢,真当我是个傻子不成,哪有亲王在外头辛劳,为人臣子却安生坐着享乐的道理。若不是因为李沅在此,那什么府尹用得着连夜赶来这偏僻的小镇子么。
李家德躬下身一拘,嘴角勾起苦笑,“ 小的没慌,小的只是怕您担忧主子,这才多嘴回了一句。”
谢世宜听他这样说,不知怎么突心生厌烦,她低声道:“ 得了,你不必费心瞒我,不论是他叫李付来还是旁的什么,我心里都明白。” 我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以为他是个端方君子,如今必定忧心如焚,谁料他竟也同那些个贪官污吏没什么两样。盼他有作为,盼他能担起身份救万民于水火。然而这些话也只能憋在心里,是万万不能同两个奴才说出来的,不然便大大地失了身份。
“ 你二人都滚过去伺候你们主子,叫他少喝些酒少听些靡靡之音,伤了身可不好,这儿总没地治。”
李家德忙诚惶诚恐地答道:“ 小的听从主子的令这些日子必时时侯在您跟前,小的不敢违了主子的嘱咐,还是依旧叫李付回去,让小的留下来伺候罢。”
谢世宜又是一笑,摇了摇头道:“ 你心慌什么 我既已知晓且又这般吩咐了,便不会再操心你主子。你二人且安心去伺候,若是他那头跟前没人出了什么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谢世宜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李家德怎么也不好再违抗她,只得领着李付怏怏地行了礼告退。
这头那二人刚到前头宴客的大院子里,谢世宜便起身回屋,她用宽大的巾子遮了面后招了个小丫鬟寻着乐声,一同去了前头。
丫鬟们穿戴一新自圆弧形的石门中鱼贯而入,无人留意到院墙外的一角下站了个蒙脸的女子。谢世宜听见一墙之隔的另一头如银铃,如流水般的娇笑和着击鼓管弦声传入耳内,一时只觉胸闷难当。一口浊气在她的胸膛乱窜,叫她只想大吼出来,将她的愚蠢与错信都宣泄出来。
她握紧了双拳,颤抖着压抑自己的情绪,只是心中着实是激愤不平。既然你是打主意来这儿享福的,那又为何要吃尽裤头跋山涉水地赶路,为何要花费心思绕道而行。
那些山林中的风餐露宿都是不必要的,这一路风雨载途和衣而眠都是不必要的。你合该就要享福坐你的马车,乘你的亲王銮娇,摆你的亲王仪驾叫你的那群奴才抬你来! 抬你瞧见了众生百哭苦,横尸街头再来温香软玉抱怀,再来饮酒做诗!
谢世宜眼里含着泪迟迟不能落下,耳边环绕的那些声音太过旖旎,衬得她的悲愤是是如此可笑,她又怎能落泪被旁人取笑。谢世宜愤然往前冲了两步,她身后的那个小丫鬟胆战心惊地低唤道:“ 小夫人……不可。” 她轻轻地勾住谢世宜的衣摆,不得不去阻止,可瞧见谢世宜的神态后又不敢阻止。
谢世宜望了望她头顶上自墙内延展出来的合欢树的枝干,粉红的花朵藏在青翠的枝叶中,开得那样好那样美,与这座府邸外,隔了几条街的情形截然不同。
她很想闯进去搅和了这群人的醉生梦死,好让他们能睁开眼看看,看明白他人的生死。可她却不能进去,她不能进去搅了他们的兴致,不能让李沅成为众人口中笑话,饭后的闲谈,更不能令谢家蒙羞。她只不过是一个女子,即便贵为王妃也不过只是豫亲王的妻子,照样要遵守三纲五常,照样要被束缚。
谢世宜又挪近了几步,只是脚下僵硬四肢发麻,她想:原来我同这世间其他女子相比,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家世再显赫嫁得再富贵也没有用。
谢世宜靠着墙支撑起自己满身疲倦,探出头往里瞧了一眼,极快却又极其清晰精准的一眼,只短短两瞬的功夫。谢世宜捂住胸口急切地喘息,她躬下头一回感觉到挖心刺骨是何滋味。
她的李沅坐在众人目光聚集的上首正中,身段丰满的姑娘妖娆地俯身半卧在他的膝头。遮面巾子飘飘荡荡,谢世宜憋住的那两滴眼泪终于掉入了泥土中,她不敢再瞧了。她不敢瞧清李沅此刻的神情,不敢去瞧他的手臂究竟是放置在何处,是在那姑娘的腰上还是肩头,脊背还是腿侧。
他向来都是这样应酬吗?在大庭广众之下……谢世宜撑着墙缓缓起身,她身旁的丫鬟像是吓傻了,可又觉得她一个姬妾十分可怜,便馋了她的手臂劝道:“ 小夫人您莫要伤心,这儿人多咱们且回去罢。王爷他身份不凡,自然风流些,可心里还是有小夫人您的,否则也不会派人叫奴婢前来伺候您……府里人手本不够呢,奴婢本是被指派去伺候王爷的……”
谢世宜借着小丫鬟的胳膊直起身挪了两步。夏风吹拂,她的裙摆翻动出柔美的花形,丝竹声突停,幼蝉微鸣,谢世宜渐渐缓过神来。
谢世宜与小丫鬟朝着远离喧嚣的小道回归偏僻的寂静。“我娘亲说这世上的男子就没有哪个是不花心好色的,即使是小的主家,亭长这样不算官的官也有六七房小夫人、姨奶奶呢!” 小丫鬟口无遮拦地劝慰,她心里也觉得李沅这样没什么,亲王嘛又生得好,谁人会不喜欢呢?又会顾及谁的脸面,推拒这一回又一回被送至跟前的美人呢?小丫鬟还太小,不知谢世宜其实不单单只是因李沅身旁有人才气,这其实是最不值得她气的。
李沅此刻正坐在一堆脂粉与一堆脑满肠肥的官员里,丝毫不知自己已被冤枉了,不但被谢世宜误解,还要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寥寥几句便担下了风流好色的名声。
可他的确没有什么轻浮的举动,他是曾经的诸君之后,怎可能会当着众人的面放荡形骸。先前李家德赶过来附在他耳边回了一句:“ 王妃主子她道自己知晓,叫奴才们都到前头来小心伺候着,以防您一时不察饮醉伤了身。”
李沅听了后心里一动,颇为欣慰地想: 谢世宜这个暴躁的炮竹何时竟这样体贴了?看来出京叫她见识一番也是有好处的。
李家德与李付这两个狡猾的奴才因怕被主子责骂,有意隐去了谢世宜说这话时的神态与语气。
刘孺名那头,也正有消息递上去,纸条上说豫亲王爷此行的确是带了一位女子,他身边的奴才吩咐说要唤小夫人,安置在这府里偏僻的后头西边小院子里,至今还未能踏出屋子,应当是身上有恙。
又一炷香后宴席散,李沅身后跟了一位新姑娘,新姑娘垂着脑袋随他来到了谢世宜住的院子旁边,将这姑娘打发去与另一位送上来的作伴。他的确没闲心去应付这些莺莺燕燕了,李沅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柳下惠,但是这回他真是清清白白的了。
可就是最清白的这回反倒令谢世宜又同他闹翻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