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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世宜提起笔画了个不大好看的乌龟在李沅的手臂上, 这乌龟还是个正在下蛋的龟。她画完后鼓起嘴对着湿润的墨迹吹了两口气, 抬起头望着李沅笑。

    后者沉下脸, 曲指在她脑门上狠敲一记,谢世宜又连忙起身将帕子浸湿了替他擦干净。

    其实只要摸透了彼此的脾气, 愿意各退一步, 李沅与谢世宜也是能够成为恩爱夫妻的, 只可惜, 这是他们此行最后的笑闹了。

    翌日大早, 雨势小了后李沅一行人辞别鲁家村众人继续赶路,雨后道路泥泞难行, 谢世宜每日骑在马上浑浑噩噩, 她觉得自己好似一头被人驱赶的驴。若不是有李沅这个甜萝卜在前头诱惑着她,谢世宜早就撑不下去了。

    他们有时运气好能在天黑前赶到小镇子里寻间客栈住下, 有时运气差了, 便只能露宿山林间。不过好在还有辆小马车, 谢世宜与李沅二人窝在里头避风,前者身上盖着斗篷缩在李沅怀中,山风虽冷倒也不曾着凉。

    四日后他们到了开封边的一个小镇子里,这时才真切地感受到水灾的严重。街边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灾民, 腐烂的尸骨就躺在咫尺之外。屋子里被大水冲刷出来的杂物堆满了狭窄的街道, 腥臭的血肉旁苍蝇虫子飞舞, 眼神空洞的父亲将孩子卖给商人换取一小袋粮食。

    谢世宜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呆怔地看着, 起先还用帕子捂住口鼻, 待瞧见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手里抓了腐坏的生肉往嘴里塞时, 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嗳! 不能……” 她不知能说些什么了,只觉心里堵得慌,四下慌忙掏银子,拿出来却又愣住。

    谢世宜望着这人间炼狱,即便是给了这孩子银子又如何,他也无处去买吃食。谢世宜在车厢里翻找,终于找出一块吃剩的干粮,“ 小孩儿……来。” 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女孩还是男孩。

    “ 夫人,前头路已堵住,马车行不过,得委屈您下车骑马了。” 本就走得缓慢的马车突停了下来,李家德立在车外扣了扣车门。

    谢世宜道:“ 无妨。” 她将毡帽戴了,脸上的巾子也一并围好,手里拿着一块干饼子下车去骑马。

    护卫与禁军将她团团守住,谢世宜不想因为自己的善意而替李沅招来麻烦,她只得将那块饼远远抛出,抛至那可怜的孩子跟前。

    属于活人的寻常食物落在眼前时,孩子嘴里还嚼着黏糊糊的生肉,他像是不敢相信天上真能掉馅饼,抛开手里的东西连忙将饼子抓住,仔细瞧了两眼后欣喜地往嘴里塞。只是还没来得及咽下第一口便被其他灾民给瞧见了,一时众人皆扑了过去,眼中是疯狂的欲望,一双双脏污的手掌伸直了奋力争夺,抢到一丁点碎末便急切地塞入嘴中。

    谢世宜坐在马上一直不忘回头看,那点食物很快被抢光,人群渐渐散开,四五岁的孩子躺在地上默默流泪。谢世宜垂下眼忍住涌出来的酸涩,转过头深深叹息。

    他们这一行人浩浩汤汤着实是显眼,入了镇还未走出一里远便有地方官员听闻消息后前来迎接。

    因李沅是临时起意更换了事先定下的路线,围着开封城百来里外绕了小半圈,自正北面绕到了东北面入城。是以开封府的一众官员都豪无预料,这小镇子也就不曾事先做些安排。

    照理来说自水灾上报朝廷,皇帝决定派李沅治灾已将有十来日了小。这银子也应当发下来了,四方的粮食也该运到了,不至于还是这么个惨烈境况。

    这小镇的亭长领着人跪在李沅的马下,心头阵阵发虚,背后的冷汗一阵阵冒出,着实是慌乱。他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亭长,何曾见过什么朝廷派来的王爷呐! 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上头的知县罢了。京里的豫亲王突改了道转到他这地界上来……姓马的亭长哆哆嗦嗦地瞧一眼不远处街旁台阶上躺着的尸骨,浑身一颤险些要尿了出来。

    倒霉催的呀!谁知晓这王爷究竟是如传闻所言的草包,还是个不好打发的铁面呐! 他又是因何改了道乱走哟,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哟!

    亭长连连叩拜,嘴唇哆嗦着,伏在淌血的泥土里颤颤巍巍道:“ 小的,小的马如见过豫亲王……王王王爷……王爷大安!”

    沉重的马息钻入耳中,妇女低声哭嚎着又一个孩子的逝去,两三个麻木的汉子冲上前来,嘴中喃喃,绝望而无力地重复低骂道:“ 狗官狗官……又一个狗官……” 禁卫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横枪一挡,汉子们便很快屈服,畏畏缩缩地退后。

    五十个禁卫身上的盔甲早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可未染血的长|枪仍旧发出属于玄铁的锋利寒芒。李沅巨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土地,迟迟不曾表态。

    马亭长身下已有湿意,额头埋在泥土里,腥臭的气味熏得他喉间欲吐,“ 豫亲王大驾,小的疏忽……有有失远迎……还请王爷爷降罪。小的,小的已上报知县……”

    哭嚎已停止,周遭突陷入沉寂,偶有马蹄哒哒声响,未几李沅抬手挥了一挥,他身后的禁卫首领才道:“ 起。”

    马亭长等一干人等简直可说得上是感恩戴德了,嘴中直低呼着:“王爷千岁王爷千岁,谢王爷隆恩。”

    “ 还请王爷屈尊下榻小的寒舍,仓促准备……委屈王爷将就……”

    李沅也只是抬一抬手中的马鞭,禁卫首领会意又冷声道:“ 领路。”

    “ 是是是是。” 马亭长暗道这哑巴王爷不好应付,兴许是不会说话的缘故,探不出脾性来,也不知他此刻究竟有何想法。还是等晚间摆了宴,上头也来了人,敬几杯酒寻几个貌美的女子来试他一试。

    马亭长悄摸摸抬起眼去瞧李沅,见其正半转了身往后看,前者唯恐他是在瞧那方才死去的孩童,腿一软心里又开始打鼓。

    谢世宜混在她带来的八个护卫里头,同样的打扮身形却小得有些突兀,李沅瞧了一眼便又回过身向前。

    待向西走,拐了好几个弯到了另一条街,情节却截然不同。道路干净整洁,街旁无一灾民却也无人摆摊做买卖。

    马亭长领着人来到他的三进寒舍,请两个手下作陪摆了丰盛的宴席接待李沅。他倒也不算太蠢,心知事情已败露,此刻也不故装可怜演戏,也不奢华铺张。菜色中没有稀奇的山珍海味,只不过是寻常的鱼肉而已。在没有弄清李沅的为人之前,他不会贸然出手。

    李家德陪着谢世宜由人领路,到了靠后头的一处小院子,自有丫头奉上酒菜茶水。李家德时刻记着李沅的嘱咐,不敢离谢世宜片刻,只老实守在屋子外头等候吩咐,任谢世宜叫他去歇也不从。

    小丫鬟知晓今日府中是来了贵客,谢世宜虽做男子装扮可细瞧之下还是能发觉她是个女子,丫鬟便想: 这姐姐应当是哪位贵客的妾,正妻没有这样年轻的,且也不会跟着风餐露宿,男子出门大多都是像老爷这样带着妾的。

    谢世宜也苦了好几日,今日这餐是她近来吃的最好的一餐,本该欢喜大吃大喝一顿,却发觉怎么也不是个滋味了。

    她从前在谢府里也时常出门,可最多不过是到京郊或是吴家外祖那边去瞧瞧。天子脚下哪会有灾民,至多郊外一两个乞儿罢了。谢世宜每每瞧见也叫下人打赏碎银,她是高门贵女,自生下那日起便不知何为生计。钱财在谢世宜眼中也不过只是可以换东西石头一样,她家里名贵的石头太多。谢世宜的脑子里对银子没有具体的概念,待到了王府,待到她管账之时,谢世宜对于钱财的概念又转为了数字。

    她喝了一碗粥,望着精细的鱼肉想起了不久前瞧见的那一幕幕,何为人间炼狱,比之李沅出行前的那夜她做的噩梦还要悲惨。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京里的子民那样安居乐业的。谢世宜叹了口气又想:李沅会怎么帮他们呢,他虽然能吃苦,可他这个京里长大的王爷能治好灾吗?他此刻正在前头同人饮酒吧。

    李沅此刻的确是在前厅,只不过并未饮酒。宴席刚开不过片刻,上头的知县便领着四五个手下人急急赶到。又是一场行礼叩拜,请罪谢恩,李沅虽已很是疲倦厌烦,也仍旧算是温和地应付着。

    以他的身份同区区一个知县与没有官职的亭长同席都已算是隆恩了,段没有再与他们饮酒的道理。是以李沅只冷淡地由人布菜,端着身份一筷子一筷子地吃,敬来的酒他却是不喝的。

    胡知县额上的冷汗止都止不住,心里着急呐! 酒不喝怎么才能递东西,龙孙正眼都不瞧你。怎生是好,怎生是好,侍候得不妥当怎向上头交待……不喜酒,不喜酒那便送几个美人过去罢。一路赶得急,镇子里又乱成一团,这王爷心里头不舒畅也是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