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竹桌旁坐了, 谢世宜一瞧有戏也连忙下了炕, 行几步凑过来。她撸起袖口铺开李家德今早送来的纸张拿竹茶杯一压, 继而便开始磨墨。
“ 王爷,您先来画世宜罢, 我磨墨久了手酸, 得歇歇再画, 否则不得劲。” 她怎不知自己的水准, 不过是有意要诓李沅替自己画一张而已。
李沅转了两下玉扳指, 指了指边沿已破开一个口子的砚台,示意谢世宜快磨墨。“ 是! ” 谢世宜立马喜笑颜开, 只觉自己的计谋得逞。
她手腕子转得带劲, 砚台发出呼啦啦的响动。“ 您请!” 说完后放下卷起的袖口,整了整鬓发与衣襟, 十分端庄矜持地寻了李沅正对面的圆凳坐下。
李沅很是仔细地微探着身端详她, 谢世宜摆出自认为最动人的笑容, 目光盈盈。未几李沅提笔蘸墨,画上几笔便停下瞧谢世宜两眼,神情严肃认真,下笔十分谨慎。
谢世宜见此越发得劲, 脸颊上泛起两坨微红的晕, 她维持住得体的笑, 不敢挪动分毫。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 谢世宜坐地腰都快僵了, 李沅才终于搁了笔。
谢世宜一面欣喜地低呼, “ 您画完啦!” 一面塌下腰用拳头去捶,起身满含期待地凑过去瞧,只是却越瞧越觉得奇怪。
李沅这幅画吧……不能说画得不好,相反足可称地上是画艺精湛,丝毫没有白费他沉浸书画多年耗费的心力。画上女子皎若秋月,姿色天然,只是……美则美矣,却不大像谢世宜的容貌。
李沅仍在瞧着她,谢世宜不好将自己的疑惑直问出来,又弯腰贴得更近些,再细细地察看。
' 如何?' 李沅的手臂闲闲搭在谢世宜的腰上,问她道。
“ 甚美甚妙,王爷您的画技真真是不凡! 世宜曾听闻您幼时习画,师承大家顾公,今日得以近观着实是拜服。” 谢世宜只先挑好的奉承赞叹一番,拍足了马屁后又道:“ 只是您将世宜画得太美,画上女子不似世宜,倒更似汉代的落雁昭君了。”
李沅面容霎时有些怪异,望着谢世宜几瞬后突又笑了,' 本王所画即是王昭君。'
谢世宜瞠目结舌,“ 啊?您画的……不是……” 她望着李沅怔了好一会儿,突一拳打在后者搭住她腰间的手臂上,跳起来往后退开些,再又瞧了几眼画后,终于相信李沅真的是在捉弄她。
“ 你……你……你诓人!” 她只要一想起自己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不动,费了一炷香的时辰,坐得腿都麻了却换来一张王昭君,便气得浑身哆嗦。
谢世宜咬牙指着李沅,“ 你这样欺负我,得趣么! ” 李沅其实挺得趣的,他见谢世宜张牙舞爪的模样就觉得得趣,仿佛他是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公子似的。
但谢世宜这回是真伤心了,任谁这般被丈夫捉弄,满心期许却成空,想必都要闹上一场的。她气得直跺脚,扑上去拽住李沅的衣襟,开始没头没脑地拳打脚踢。
我自来是敬你的,你倒是不顾身份一味捉弄我,本姑娘……本姑奶奶不伺候啦! 泥塑的菩萨还有三分脾性呢,我活生生的娇小姐,又不是什么勾栏里卖笑的。谢世宜气得狠了想得也杂,只觉得李沅从未将她当做豫亲王妃来待。
平日里在王府,不常来陪着便罢了,左右大家各有各忙,也算相敬如宾。可如今好容易追了出来,同你困在一屋中,心心念念想叫你能多喜欢我一些。每日捶腿递茶的,想讨你一张画留个念想也不成么?你要来玩弄我,怎么,我不配么?! 我,我从前也是个宝贝疙瘩,是我父母亲捧着惯着养大的正经闺秀呐!
谢世宜气血充头,抬脚胡乱踢着李沅的小腿,手上下狠力打。她的面目有些狰狞了,虽然委屈伤心却也没泪流出,大抵是已被积压在心底的怨怼给盖住了。
“ 是我不配么?我不配么?我还配不上你一张画! ”
李沅起先还眼含笑意地任她撒泼,可渐渐地察觉出谢世宜的情绪不对。他起身制住谢世宜的双手,弯下腰想要瞧清后者此刻的神情。
谢世宜挣了好一会儿,闹得气竭,终究是哭了出来,垂着脑袋嘴里只不住道:“ 是我不配你么?是我不配……”
李沅听她话里带哭音,越说越偏,心下暗道: 方才这不是在陪你玩?怎的还扯到配不配这事上了?从何说起?
他摸不着头脑,又不能出言安抚,头一回觉得做个哑巴可真麻烦。只得将谢世宜按着坐下,抬起她的下颌去瞧。
谢世宜犟得很,即便李沅此刻有安抚的心思她也不从,咬着牙去挣李沅的手指,一时两人僵持不下。
李沅耐心将要耗尽,他觉得谢世宜未免也太过莫名其妙,自己好意陪她消磨时光,不过只略开些玩笑逗一逗罢了,怎的她竟还先甩起脸子。
他不大擅长哄人,尤其是女人,是以这会儿有意要躲开避一避,只是身形才一动便又听得谢世宜细细抽泣了两声,后再憋住了,只短促地喘息。
李沅心道:真是哭了?
一时竟又生出怜惜,立在原处垂下眼瞧了几瞬后,终究是蹲下身来握住谢世宜颤抖的小拳头宽抚。
果真是哭了,且还哭地挺美。眼泪积聚着缓缓划过面颊,睫毛湿漉漉颤动。李沅心头突一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她也是长大了些,不再泣涕横流地往本王衣袖上抹了,晓得忍耐住无声地哭,给自己留一些体面。
实则原本做了皇家媳妇的人如何也不该这样因小事便哭,但谢世宜从前太放肆,如今有了长进,李沅就荒谬了,觉得谢世宜挺惹人怜。只是李沅却没有弄明白,哭法虽不同,后一种哭起来瞧着确实也好看些,可他其实并不是个会因女子好看便怜惜珍重的人。谢世宜刚嫁入王府时,不哭也是很美很惹人爱的,可他那时仍旧没什么耐心。
李沅取了挂在谢世宜腰侧的帕子,一面替她接眼泪一面纳闷,着实是想不通她为何要哭,这姑娘似已许久不曾哭过了。
李沅真矮下身来盯着她,谢世宜反倒哭不出来了。只泪眼朦胧地夺了帕子自己擦,侧过头垂下眼躲避李沅专注灼人的视线。
李沅见谢世宜不再闹了后,起身坐在后者身旁,写了几句话递给她瞧。'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谢世宜道:“我伤心,伤心了不能哭么?” 她这是不讲道理了,她自己也知这是不讲道理,可是她又不能对李沅讲道理。谢世宜的那些小心思说出去她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心思狭窄且记仇,没有身为王妃应有的气度。
谢世宜虽知自己是委屈,可她想换作她是李沅,定然也觉得谢世宜这人真是麻烦。“ 我坐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总有罢。我都不敢动,唯恐扰了你作画……我连一张画都不能得到……”
李沅这人没什么同情心,也不会体谅他人。谢世宜这话并未使他感到愧疚,他仍觉得自己只是在熬时间逗她开心。李沅唯一有些烦恼的是自己没惹得谢世宜开心,反倒将她弄哭了。兴许是方法不对,兴许是天色不好总是阴着,兴许是谢世宜的那个要来了,身上不对劲,总之他李沅是难得好意。
' 那本王明日再替世宜画一张,昭君你也收下。'
谢世宜面上渐渐平静了,只道:“ 您是得明日再画一幅赠我。这张昭君……谁稀罕赐谁,我是不要收,免得哪日瞧见,想起来难过。” 她是很好哄的姑娘,虽脾性差了些可也明事理,不纠缠。她知晓李沅此人不会懂自己的情爱心思,是以见好便收,还能转头换了神色同李沅撒个娇。
李沅见已哄住她,心里也舒畅,思及方才这一场没头没尾的哭闹,又琢磨出点滋味来。他暗自觉得谢世宜同自己做夫妻,与他父母亲这对伴侣是不一样的,更或者与萧家所有做夫妻的,都不同。
李沅终于也摸索出了点子门道,如何哄谢世宜,同她做夫妻的门道。' 不要便不要,本王日后自还有旁的画赠你。'
谢世宜心头直跳,方才枯萎的心思又生出了活力,他竟会写出这样的话! 他也知晓哄人……
谢世宜想起初始入王府两人闹僵的那几回对峙,李沅那时是怎么哄她的,姿态举止是很是宽和温柔,面色却寡淡,眼神则更为冷漠。讨好的话没有一句,关人禁足却是豪不含糊。
谢世宜心下疑虑且欢喜,“那不若就此说定,今后每一年里的这一日,咱们都要互赠一幅画,且得是自己亲手画。”
李沅却想:麻烦,日子也不好记。' 不若定每年的正月初一罢。' 正月初一倒是好记,届时吩咐李家德取一副自己从前的画即可,定为每年的规矩叫他记下。
李沅今日稀奇得很,竟做了这么多让步还未甩袖走人。谢世宜欢喜极了,脸上又忍不住想笑,心里暗骂自己脑子有毛病,人也没出息,垂下头用帕子掩着。“ 我还未替您画呢。”
李沅敲一敲竹桌,暗道:又成您了。' 你只画,画得好与不好都无妨。' 谢世宜一手揪着帕子,一手揪着衣摆,又想: 李沅今日究竟这是怎的了?也有嘴甜的这一日。
“ 我不画了,坐久了想躺一会儿。若要画也不正经画,不在纸上画,只在您脸上画。”
李沅是不可能叫她画在脸上的,他瞧一眼谢世宜,为防她蹬鼻子上脸,只回道:' 不愿画便早些歇。'
“ 嗳嗳,王爷,” 谢世宜拽住他的笔杆子,“ 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我可不敢真在您脸上作画,万一洗不干净,叫人瞧见了多不庄重。” 李沅不动只等她说完,“ 还不若画手臂上的好,左右有衣裳藏着。”
不出所料,她着实是要蹬鼻子上脸,李沅这般想着,望一望谢世宜雀跃的模样,却是抬臂将袖口撩了上去,左右无待着趣,陪着玩玩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