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将话扯到孩子这事上, 谢世宜亦有许多烦恼,因她回回入宫、回回去谢府探望父母亲时皆免不了被长辈们好生提问一番。
问这事的人有的遮遮掩掩旁敲侧击, 有的则开门见山毫不留情。例如未央宫中紫兰殿里坐着的那位太皇太后。这位老人家只差没直言谢世宜身子差, 脑子蠢, 言语间满是气恼,责怪她怎的成婚一载了,竟还怀不上。
谢世宜早已不再是对男女事一无所知的孩子了。上首那位在训, 她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正中, 左耳进右耳出,早已神游四方。她暗道:怕是送子观音都不能叫人夫妻能一回便怀上。
李沅的那两位通房这么些年来也没能留下个孩子, 其中一个还在怀有身孕三月之后便毫无预兆地小产了。这种事说来也奇怪,兴许是各人的命数,又哪能怪至谢世宜一人身上。
谢世宜暗道:本王妃可从未管过她们的肚子,连李沅的心都掌控不住,更何论掌控他人生育。只不过她们要真有本事讨了王爷喜欢, 又怎会被下令每月皆要饮下避子汤呢那人的心思谁能猜透。
她转念又想:难不成王爷他以为自己的长子必须得是嫡子谢世宜转眼瞥了瞥自己平坦的小腹, ‘不对, 真要这样当初他也不能诓我,不愿与我同房。’
谢世宜怎么也猜不透这其中的关窍,有时想得多了便深觉此事或许是李沅自己的毛病。即便不是身上的, 也有可能是双亲皆亡这样的身世带给了他不小的顾虑。
她身为豫亲王妃想不明白, 太皇太后却已知晓一切。此次的训斥明面上是对着谢世宜, 实则暗地里是在敲打金銮殿中的天子。但这不挑明的威慑究竟能有几分用处便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人人皆惦记着谢世宜的肚子, 怕她弄出动静, 又怕她毫无动静。只唯独李沅不急,他不急谢世宜也不好太急,因这做丈夫的态度暧昧,做妻子的自然不好强贴上去,总得顾全脸面。
然李沅的忽冷忽近也渐渐有了不少转变。在他们一日日的相伴而眠之后,在他们有了实质的肌肤相亲之后,在谢世宜瞧见了李沅深藏于心的脆弱之后,这种转变是无法避免且无形的。
谢世宜能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李沅所有的亲近与疏远,在体味到了他的靠近后便是连谢世宜自己也无法克制的来自潜意识里的回馈。
是以入宫后回府的这日晚间,她十分轻易地在李沅跟前犯了糊涂。两人对坐,李沅问谢世宜今日入宫,皇祖母玉体如何。后者回道:“ 皇祖母她老人家瞧上去,玉体甚是康健。”
李沅听了这话后手下一顿,抬眼去瞧谢世宜的神情,末了抿起唇微一笑,又问:今日皇祖母有何示下?
谢世宜扔了书,看李沅一眼后垂下脑袋,扯着巾子遮住下半张脸,好掩盖自己对这位长辈的些微不喜。
“ 皇祖母问王爷您近日可好,要您得空多去宫里头瞧她,不要顾念太多。”
“ 哦,对了。皇祖母还赏赐了世宜一件翡翠雕的石榴树,石榴树上的果子是用红玛瑙刻成的,形态着实是逼真。王爷您若有兴致,明儿也可去瞧瞧,皇祖母嘱咐世宜要将它摆在院中,正对着前厅门口儿,说是可用来讨喜气,旺家族。”
李沅一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石榴树扛回来时他是知晓的,可明晃晃地摆在前厅惹人议论……这样的手笔真不知究竟是太皇太后的命令,还是谢世宜自己的主意了。
李沅拇指与食指指腹摩搓着玉笔杆子,暗道:世宜应当没这么多心机和手段。
‘石榴树好,枝繁叶茂且硕果累累。’
“ 是呢!世宜也觉着好,石榴果实红似鲜艳胭脂,结的果子又大又多。内里籽粒饱满晶莹,透亮如宝石,好看还好吃,只不过……这东西它着实是难剥了些!” 装傻谁不会。
谢世宜想起今日白间自己请安告退前向太皇太后讨要这颗翡翠玉雕时,那位老人家脸上可谓是霎时便由阴转晴。她微颔首满意地嘱咐谢世宜道:“ 王妃懂得便好,哀家今日这番话没白说,这些年的心思没白费。”
谢世宜端起手边的茶盏,借着云袖遮掩住面上的几丝不自在,暗道:我这可是尽心了,他要是不愿意谁又能强他不成
她此刻的心绪十分复杂,谢世宜一面害怕与李沅做自己不喜欢的那档子事,一面又唯恐自己怀不上孩子,遭众人耻笑。她怕再有一个年两载自己仍旧没孩子,李沅恐要讨妾室入府。她还担心李沅仍旧不甚满意自己这个王妃,是以不热衷与她结个血脉出来。
对面的人尤在笑她的孩子气,颇为无奈地摇一摇头,也不点明,‘王妃你成天只念着吃,怕是要辜负皇祖母的一番心意。’
谢世宜饮完茶搁下青花瓷釉茶盏,睁着她乌黑莹润的杏眼,身躯往前探,凑近了些后歪着脑袋问:“ 王爷您可不能这样诋毁世宜,我万万不敢辜负老人家的心意。如今闲书也不看,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也不练了,只日日替您打点着府中内务。”
她撇撇嘴,显得有些委屈:“ 世宜不敢自夸将这偌大的王府打点的有多么好,因这原本也是世宜的分内事。只是王爷您若要说我整日里只念着吃,世宜这便要斗胆替自己辩上一辩了。”
“ 请您说说,世宜怎么,怎么怕是要辜负您的皇祖母的一番心意了 ”
李沅眼中笑意更甚,只觉得谢世宜如今虽有些功夫了,可在某些人情世故上仍旧傻得很。他的手肘支在几面上,杵着额角看她灯下盈盈的一双眼,目光缓缓转动,又落在她方饮过茶的湿润的两瓣红唇上。
李沅此刻觉得装哑巴最为难受的便是嗓子难受时,想咳却不能咳。他只好转动着指上的玉扳指,垂了眼写:你与本王成婚那日,咱们屋里头的书案上摆有何物
谢世宜哪里还记得这许多,不过她猜也猜出来摆的是何物了,只是还得装作不知罢了。她簇起一双如黛的眉,抿起丰润饱满的唇,做出个苦苦思索的模样。
李沅的姿态愈发闲适,宽大的身躯往右侧微倾,歪在了方枕上。他打量着谢世宜的面容,眼神却渐渐轻浮,暗道:已过去近一月了,也不知这姑娘缓过来不曾。可惜那夜着实是荒唐,竟弄伤了她,本王也未讨着个好。如此想来当畜生还是不美,不仅没滋没味,还得被人看成妖魔,躲避不及。
“ 世宜着实是不记得,这都多久的事了,那会儿我十六,如今都已十七了! ” 谢世宜心虚得理直气壮。
李沅以手握拳抵着唇笑,不这样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发出声响来。他心道:已满十七就很大么?本王仍旧长你九岁。
“ 世宜……我不信您还能记得!” 谢世宜见李沅一直笑,虽然这人笑起来很是好看,但她忍不住想回击。
李沅执起笔,就着歪斜的姿势草草地写:若本王记得,且清清楚楚地将东西说全乎了,王妃你预备如何?
谢世宜满不在乎地想:还能如何?我也不惧你耍把戏哄我,夫妻间的乐趣罢了。谁没见过似的,我父亲有时也这做派。
她把掌中的纸张往几面上一拍,斩钉截铁道:“ 您若是真记得,且还记得那时世宜身上的穿戴,您要我如何便如何!”
这话说的,反而扯远了。李沅拿笔杆子往纸上一敲,写道:成,王妃金口玉言,莫要失信。若本王皆记得,也不求世宜旁的,你只乖乖听皇祖母她老人家的话便是。
‘去岁九月二十四,立冬前六日,吉时午时二刻,薛太师主婚,敬拜天地,宴宾客七百四十余人…… 静心院新屋书案摆石榴两瓣,吉地安帐,铺设了,果子金钱撒帐。王妃戴九龙九凤冠,簪九尾凤簪,腕上一双金玉镯,霞帔衣金绣文……’
李沅龙飞凤舞地写满足足两面纸,那头的谢世宜早已是瞠目结舌。待到全然写完时,前者施施然将纸往外一推,靠在方枕上静候,唇边得意的笑纹怎么也没能抑制住。
谢世宜疑狐地瞧了他两眼,像是不信李沅能记得这些小事。她抓过纸细细地瞧,读了开头的那两句便已是面红耳赤。
这是处心积虑一步步设陷阱给我跳呐!什么叫乖乖听皇祖母的□□?欺负人……谢世宜浓密的眼睫颤颤巍巍,她迟疑不定地想:我跳还是不跳?虽他无赖了些……我还是成全他,跳罢。
李沅见她只一个劲地发怔,抬臂敲了两下几面,咚咚的声响引得谢世宜瞧了过来。
李沅抬一抬下颌,示意谢世宜快些读完,莫要磨蹭。后者细细地往下看,不料却渐渐地红了眼眶。昔日种种恍若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只是许多微小的细节便连她也忽略了。只是那时盛满胸腔的慌乱与期翼的仍旧深深刻入了骨髓。
谢世宜想:原来你亦是记得的,原来你记得比我更清楚,可为何……为何你我之间又会走至如今这地步
再想亦无用,一味被往事束缚,永不能逃脱,我何不朝前看。谢世宜这样想着,收敛起自哀,稳住心绪又道:“ 王爷好记性,世宜愿赌服输,今后必当愈加孝敬皇祖母。”
李沅撑起身端正坐了,又写:开枝散叶,百子千孙,石榴乃是吉利物件。皇祖母究竟是何意,王妃可明白了他这回倒不如方才果决,写写停停过去一会儿,末了才装作淡然模样又推过去给人瞧。
不知这世上还有谁能似豫亲王,这般……无耻,满肚子坏心思偏要装得冠冕堂皇。
谢世宜指间颤抖,一颗心似要往天上窜的炮竹般,砰砰砰砰炸开又坠落。这是我期盼的么?我要的究竟是什么?她问自己,然而满头乱绪纠缠,杂乱无章,理不出心中真正所愿。
她垂在胸前的那缕发丝被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握于掌中,李沅倾身撑在不甚宽大的几面上,另一手轻捏住谢世宜的下颌与她对望。近至呼吸交缠,近至谢世宜又要跌落于他那一双深邃温和的眼眸中,再次被蛊惑,再次甘心屈服。
她所愿的的确是新开始,同李沅的新开始。谢世宜低声回答:“ 世宜明白。” 这样微弱的声量不知究竟是说与谁人听。
红烛渐渐燃尽,守在外头的奴才们默默对视,眼中浮出羞涩与欢喜。如今正是新年将至,预备共贺佳节之时,一切皆是新生的预兆。但谢世宜不知晓,有些事并非做了便能有回报,她想要的那个孩子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将与她无缘。
黑夜中李沅展开胸膛稍稍拥住谢世宜,在沉沉入眠前他松懈惫懒的心中所想的是:今后待她好些罢,毕竟是这样一个聪慧又痴傻的姑娘。
二人皆怀着善意,便连冷硬如李沅此人也终于放下成见,想要好好过活。只是其中一人生长于皇家,牵扯着江山社稷,满身沉浮,难以逃脱,且亦不甘愿抛下滔天的仇恨,隐去乾坤野心与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