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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世宜发觉与李沅抱成一团除了难受以外, 也不是没一点好处的。这好处是她可以趁机摸他,上至头发丝, 下至脊背, 再使点劲儿, 探直胳膊……再往后头的她就怎么也够不着了。

    其实谢世宜亦不知晓自己究竟是欢喜还是抗拒,总之她疼的时候就细声抽气,攀住李沅的脊背狠狠地摸揉, 再疼得很了就上长指甲抓。

    每当这时李沅也就明白谢世宜定是不舒服了。他拿出鲜有的耐心去迁就, 愿意去等一等谢世宜。但大多时刻后者总会得寸进尺,李沅烦不胜烦之下耐心很快便耗尽, 继而谢世宜啊啊地哼叫,张牙舞爪地下嘴咬,如此反复两人却不觉得厌倦。

    李沅偶尔得闲时会想,是否为人妻比为人妾要胆大许多。还是谢世宜此女着实野蛮,因他的其余姬妾个个皆很温顺, 唯恐惹他不喜。只有这个做正妻主母的谢世宜有恃无恐, 每回皆似头牛一般要与他对着来。

    “主子, 王妃主子身边的嬷嬷问,王妃主子正直妙龄……是否需…… ”

    李沅回过神来,内书房中依旧寂静, 李家德的话音一瞬消散。烛光将李沅的面容照得愈加冷硬, 他防备的盔甲重归。

    李沅垂眸瞧着黑漆书案面上的一张秋海棠木签, 迟迟下不了命令。他想起那个被自己用来试探圣意的死胎, 他仍旧无法忘记当消息传来时, 荷香院中那团腥臭的血块是如何染脏了自己的鞋底。

    李沅疲倦地阖上眼,捏住木签一角的指尖泛出青白之色,干枯的秋海棠不再娇艳,只是那花瓣上留有的绯红颜色依旧如昔。

    这东西使得李沅想起那日野游替谢世宜贺生时,她的种种情态,恬静的,哀伤的,羞涩的,欢喜的……

    她会怨本王罢,她将来若是知晓了定会本王。李沅的嘴唇绷紧,凸起的喉结艰难滚动,出卖了他表面的平静。

    皇祖母的警示是否能使得天子有所退让,大抵是不能。本王要拿谢世宜再次冒险一试吗?李沅翻动手指,木签落入掌心,被他紧紧握住。

    谢世宜眼巴巴地望着他说:“ 王爷莫要嫌弃世宜手艺不精,做的物件粗糙。您仅当瞧个野趣,凑合着用罢!”

    李沅心中气血翻涌,陡然间生出凶狠的恨,恨手足残暴不仁、心肠歹毒,叫他年近而立仍无一脉子嗣。

    今后的某一日里谢世宜也会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竭力抓住他的衣摆向他苦苦哀求,求他留下肚中可怜的孩子,求他救救自己。那东西会自谢世宜的身下落出来,血肉模糊地向他控诉,控诉……他的无能。

    李沅眼中泛出湿意,他强压下去不愿再深想。何时竟生出顾虑,有了担忧?李沅松开掌中的木签,四角被谢世宜一下下磨得圆润的纤薄木料掉落于地。

    李沅捏住自己的眉心,想:我心不定了。不该如此,成大事者不该有所牵挂,不该生有柔软心肠。

    李沅缓缓睁开眼,眸色重回清明淡薄,他无视脚边躺着的那块谢世宜的心意,执起笔写:寻个温和些的法子,不要叫王妃察觉。

    今日你不留余地,来日本王定要令你尝尝断子绝孙是何滋味。他随手一抛,将纸张扔在案前,李家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拾起纸来瞧。两瞬后他吞下嘴里的一口唾沫,细声应:“ 主子,奴才明白了,奴才这便差人去办。”

    李沅垂头瞧了一眼脚边的东西,不耐地抬手一挥,李家德躬身行礼退下。

    谢世宜在静心院里等了许久,只是迟迟不见李沅来,这些日子他皆是宿在这儿的,即便是有事耽搁也会派人提前通传,叫谢世宜自己早些歇了。

    她心里正纳闷,想派人去前头问一问,却正好等来了李沅跟前的奴才传话。

    “ 主子今夜有要事,不来静心院歇了,叫奴才到王妃主子你这儿说一声,请王妃主子莫要担忧,安心歇下便是。”

    谢世宜将手中那本《农政全书》翻开又合上,脑子里想了一会儿,思及前事,终究没有开口再问。

    “ 夜已大深,主子懒得动弹,今儿预备宿在内书房,不麻烦挪步去别亦阁了。” 这奴才见谢世宜久不言语,心中突一激灵,又替了几句,“ 王妃主子您……尽可安心。”

    谢世宜突忍不住低笑一声,瞧这人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是可怜,“ 起来罢。” 我又没说甚,至于这般惧怕么。他去哪儿住又干我何事?想是这般想,只是她眼里的笑意还是未能藏得住。

    “ 嗻!奴才谢王妃主子。” 名唤李四的奴才长舒一口气,麻溜爬起来等候谢世宜发话。

    “ 我叫人煨了安神汤,你等会儿回去复命时带上,盯着你家主子喝了。” 谢世宜嘱咐道。

    “ 是,奴才遵命。”

    这盅安神汤自静心院端至内书房,被呈上李沅的案头前仍是温温热热的。

    传话的李四一字一句复述道:“ 主子,王妃主子已知晓了,且王妃主子还叫奴才将安神汤端来,嘱咐奴才瞧着您喝下。”

    前不久才下了那道命令,此刻正是李沅的烦心之时,他将那盏东西推开,草草扣两下几面,叫李四退下。

    “ 奴才斗胆,王妃主子……吩咐奴才瞧着呢!” 这倒霉奴才提起笑脸道:“ 主子,您喝了这汤罢,近来您歇前按例皆要用一盅,夜里亦甚好安眠。”

    李沅不知怎的,突心头火起。他抄了盛汤的器具直往地砖上砸,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后,里里外外侍奉的几个奴才们齐刷刷跪地谢罪。

    没眼色的东西! 王妃主子是主子,咱们正经的主子便不是主子了么?掌府的与不单单仅是掌府的,孰轻孰重都分不清! 受了牵连的众人恨不得上前给这李四一脚踹。

    诚惶诚恐的请罪声中李沅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一瞬之间突心生无边厌烦,他许多年来从未感到过这般疲倦。

    李家德悄悄抬眼瞧自家主子,见其面容虽冷硬,唇色却泛白,不免有些心疼。他知晓主子这是心中对王妃主子有愧,此刻不愿再受王妃主子的关切。

    洒在地砖上的热汤方才还散发着温热的香气,不过片刻后便已转为寒凉的混着油光的残羹。

    李沅稳下心神,轻踢跪在自己跟前李家德。后者起身,见李沅指着书案前的那滩汤水,他轻声道:“ 这东西没眼力见,主子您息怒,奴才这便将此处收拾妥当。”

    奴才们忙齐声道:“ 谢主子宽恕。” 一个个悄摸起身,井然有序地默默将地上的碎瓷与冷汤收拾干净了鱼贯退下。

    李沅冷着面容写:去复命。

    李四得了令便一身冷汗地疾步又往静心院去。谢世宜听闻李沅一切皆好,嘴上夸了李四几句,道他人机灵,脚程也快,是个办差得力的。

    李四躬着身,垂着脑袋心虚不已,皱起一张圆脸暗道:王妃主子您可着实是夸错奴才罗!

    一两盏茶的功夫后静心院里便灭了灯火,陷入沉寂。佳节前夕的豫亲王府内装点一新,处处皆是精雕细琢,奢华不凡。

    书房里的那方密室内,李沅低声念:“ 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慎尔行,将有随之。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 圣人贤言甚好静心。

    腊八过后不久便是除夕,谢世宜接到了谢府递来的,兄长谢世原回京的消息。信上说她兄长二十七便能抵京,也就是距今只十日之久。

    谢世宜自然是欢喜不已,仔细算来她与兄长已近三载未曾相见了。谢世宜将这事道与李沅听,后者回待谢世原至谢府后,他定随王妃一同去拜访。

    谢世宜暂且放下手边的一些预备过年的杂事,一心一意开始勤练拳脚功夫。她兄长每每回来见着谢世宜的头一件事,便是检验妹子的功夫。不必多好多精,但万万不可太差,否则白费了他从前的苦心教授。

    谢世宜一面忙着强身健体一面还要着手置办赠与兄长与嫂嫂的礼品,还有一个四岁侄儿与一个方满周岁的侄女的礼,也不能短了他们。

    李沅进屋时瞧见谢世宜拿起绣针在做活计时倒是惊了一瞬。自谢世宜在别亦阁里闹了那一场后,李沅再也不曾见她做过什么针线活了。

    谢世宜搁下手里东西迎上前来,替他脱下沾有雪花的银白狐皮大氅。李沅越过她去瞧罗汉榻上,矮几子脚边的那堆物件:几团上好的白棉花、颜色鲜亮的锦缎布料、细针绣线等等。

    这是要做何物件出来?李沅一面在榻的另一侧撂袍子坐了,一面去接谢世宜端上来的茶,疑惑地转了目光望向她。

    谢世宜瞧了瞧自己的那堆东西,笑地十分柔和,她道:“是做给孩子们的小玩意儿。 ”

    李沅手下一顿,心头咚咚急跳,一时竟僵直着动弹不得。孩子……孩子们?李沅盯着谢世宜的小腹,猛地起身,不慎撞到了矮几。

    孩子……们! 两个?! 还是三个?何时有的! 怎会有……哪个蠢东西办的差?李沅仓皇无措,从容闲适的面容霎时换上惊慌神色。他颤抖的双手背在身后紧紧相握,竟觉六神无主。

    谢世宜被他这不小的动静吓地上身都弹动一瞬,她急忙起来,疾步两下凑近,握住李沅的手臂急声关切问道:“ 王爷,您这是怎的了?陡然间面色这样苍白,可是身上有哪处不适?”

    李沅盯着她白皙的圆润面容,失了血色的嘴唇哆嗦两下,手臂上传来的力道令他稍稍清醒,终于镇定些许。

    他俯下身抓过狼豪玉笔急急写:哪来的孩子?

    这字写得甚是潦草,有失李沅一贯的水准,谢世宜认了几瞬后才瞧清。

    谢世宜有些奇怪他的反应,却仍旧温声回道:“ 王爷,是世宜兄长的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才方满周岁。”

    李沅的心跳咚地一停,两息后复又回归寻常。他掷了笔不顾被墨汁溅到的袖摆,一掌攥紧谢世宜的右肩,动作有些迟缓地又挨着罗汉榻边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