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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过个两三日谢世宜便同庄稼地里的几个大婶们熟悉了。众人瞧她生得美, 虽身份尊贵却也不盛气凌人,言辞间也十分亲近随和, 皆抛下胆怯将她当做常人来待。

    谢世宜跟着她们学烙大饼, 七八个妇人围在火炉旁和面摊饼, 最后一张张摊在架子上烤熟。刚烤完的热腾腾的饼便送去地里给做农活的汉子们吃,一群垂髫小儿赖着不走,趴在稻草堆上耍赖皮。

    谢世宜身在这平凡的喧嚣之中, 满目的喜悦, 不知不觉笑出了声来。

    她每日都能学到些新鲜东西,还知晓了不少农田里的事, 能识别哪些野菜能吃哪些不能。谢世宜像是过得很好,天亮的时候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可待到天暗了,暮色四合时,村子里的狗吠虫鸣传至山间,树叶被夜风吹得莎莎拂动。

    每当这时谢世宜却又不能心静了。

    她趴在榻上, 鼻息间俱是厚重的木香竹香, 谢世宜盯着榻间雕刻着的粗简的花纹, 想着自己活过的这十六七载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的父亲在她这个年纪时已经能跟随祖父建功立业了,她的兄长则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母亲在十五岁的时候跟在外祖母身旁学如何管家,且还能写得一笔令众人皆称赞的好字。

    谢世宜想, 我能做些什么呢?农妇尚能操持小家, 照顾丈夫与孩子, 挑扛打扫, 洗衣做饭样样都能做得好。

    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我又能做什么呢?虽为女子, 不求文武双全,但我好像只知胡闹,活在世上十多载,竟都用来玩乐了。

    我有力气却做不来苦活脏话,我能读书写字却远远不够,便是拿出去卖恐怕也会无人问津。

    生于望族,一世荣华富贵永不必为生计所迫,永不必与肮脏为伍,但我又为谢家,为吴家做了什么呢?

    谢世宜皱起眉头,攥紧了胸前的青色锦被。我现在躲在这里又是否会为家里惹来麻烦?

    她突掀开锦被翻身坐起,下榻穿鞋,持着烛台去翻书案上母亲前几日派人送来的家书。

    母亲在这封信上叫她安心养病,早日归家。

    谢世宜将信纸捂在胸口,突急喘了两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才缓了过来。

    她闷得难受,即便此刻已身在远离豫亲王府的庄子里,也仍不能全然安定。

    归家,归家也是回豫亲王府而不是谢府了。

    她怔怔地缩在制作粗糙的靠椅上,望着陌生的屋子发怔。这一年的际遇就如同一场虚幻的梦,她竟就这般地把自己给嫁了。

    谢世宜转而盯着书案上另一封未拆开的信,暗黄的信封上写着“吾妻世宜亲启”,最下方右角落款则是端正的“夫李沅”三字。

    我嫁人了。

    谢世宜伸出手臂去拿那封信。

    嫁给了谁?

    她摸着李沅的笔迹,一时只觉得遥不可及,疏离陌生地令她心慌。

    是嫁给了豫亲王李沅。

    谢世宜浑身一颤,唇齿碰撞,寒意侵袭入体,山中的风自半开的木窗那儿吹进屋内,吹地她垂在靠椅边的衣摆不住摇荡。

    谢世宜将信拆开,取出里头的那张信纸,几下摊开,就着微弱的烛光慢慢地看。

    吾妻世宜亲鉴……

    “ 呃!” 她嘴里发出一声错愕的低呼,啪地一声将信纸反扣在案面上,只看了这几个字便已心神起伏不定。

    我已经是李沅的“吾妻”了?不光要写在信封上做样子,还要写在他寄给我的书信里头?

    豫亲王妃在成婚后近半载的此刻仍觉得无法消受。

    谢世宜读完李沅的那封信后枯坐一夜,盯着窗外的浓稠黑暗,听着山里的虫鸣想了许久。

    另一头豫亲王府的书房内,百宝格遮掩下的西边墙壁里隐着一间小小的密室。

    李沅坐在逼仄的暗室里,这里头窄得不能翻身。无桌无榻,只有一把躺椅和墙壁上嵌着的铁盘,铁盘中立着一支小小的白烛。

    他展开有着奇怪封皮的话本子,低声念道:“ 既然吴姓富商与赵姓书生都生得英俊且家境不凡,那么随意哪一个都不错……”

    李沅的声音低沉,因甚少说话而显得沙哑生涩,这些不着调的东西经由他形状冷厉的嘴唇读出来,着实是十分怪异。

    “ 张家小姐着实不需烦恼,若是女子亦同如……男子那般……三妻……四妾……” 李沅捏着书页的手指稍稍蜷紧。

    “ 那我……也愿将这两人皆收入……房中……” 他的一对浓密的剑眉渐渐簇起,将双目挨近仔细去瞧上面有些模糊了的字迹。

    “ 毕竟……齐人之福……谁人不想?”

    “ 嗬!” 李沅忽然间发出一声冷笑,这声响出现在几尺见方的密室内显得十分突兀,便连李沅自己也觉得怪异,想是他从未听过自己发出过这样的笑声。

    他收了声,抚一抚平滑的纸面,像是想要将自己瞧过它的印迹都掸去。

    翌日天边透亮谢世宜才迷迷糊糊地爬回了榻上,谁知昏睡了一个时辰后竟又发起烧来。

    这回是真的着凉了,并不是装模作样。卯时谢鹰鹰推门来叫她起身,走近榻边唤了两声,谢世宜仍未曾应她。

    谢鹰鹰口喊小姐,挽起床幔,一瞧之下大惊失色。只见谢世宜浑身烧红,额边的长发尽湿,如同方沐浴过一般。

    谢鹰鹰急忙伸手探了探她的脸颊,只觉触手滚烫犹如火烧。

    怎么一夜未见竟弄成这般模样了! 谢鹰鹰大喊:“ 来人,快来人!”

    谢飞飞等几个丫头端着铜盆子疾步走近,应道:“ 何事?这便来罗!”

    谢世宜烧得晕晕乎乎,微抬起手指揪住了谢鹰鹰的一小截衣摆,低声喃喃:“ 回……王府……” 她难受地眼角落下一滴眼泪,不知是因生病还是旁的。

    可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回去,她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 小姐,您说什么?” 谢鹰鹰躬身轻声问,凑近了去听。

    “ 叫……王爷来,回……王府……” 谢世宜哑着嗓子,声音粗糙难听,喉间刺痛难忍,说完又出了一身的汗。

    若李沅此次不来,是否他永远都不会再来,那谢府是否会落得个教女无方的罪名。

    几个丫头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汗,将她身上的湿衣裳和一床的湿被褥撤下。

    这荒郊野岭的,着实也找不着什么好大夫,谢世宜身娇肉贵不比粗糙惯了的农人,万一请个乡下大夫一剂猛药下去,兴许反而会出毛病。

    谢鹰鹰跑出去请管事派人骑快马至豫亲王府报信,最好能将王爷叫来,亲自接谢世宜回去。

    管事领了人亲自去报信,行官道一路疾驰,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豫亲王府正门。

    管事自偏门入府,由人领着一路来到长乐堂。

    李沅坐在堂中饮茶静候,管事这是头一回见着京中的主子,打眼偷偷一瞧便惊出一脑门的冷汗,跪在地上三叩九拜迟迟起不来身。

    坐在上首的李沅微皱眉头,将茶盏轻声搁下。他身旁的李家德正声道:“ 有事速禀,莫要拖拉,误了主子的时辰!”

    “ 是是是……小的速禀小的速禀!” 管事又磕一个头,他是正正经经的李沅手下的人,由王府的外管家掌管,不同与其他庄子,暗地里受宫中管制。下人有事要禀,本该层层上报,是以如今直接叫他面主,难免心生胆怯。

    管家将王妃突染风寒一事小心翼翼地说了,连同谢鹰鹰的话也一并一字不差地传述完毕。

    王妃主子给他脸面,来庄子里修养玉体,这本是天大的恩德,如今竟叫他给弄砸罗! 管事唯恐主子要怪责自己,连声请罪。

    李沅起身往外走,李家德一面跟上去,一面高声道:“去前头叫人备马! 请大夫入府!”

    管事跪在原处,身下的地砖都沾染了湿意,他听了这话提起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瘫软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身来。

    李沅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十来个随从,他盯着前路,想着:谢世宜应当是瞧见那封信了。

    还是青天大白日,李家村里却不见有人出来,田地里刚种下去的麦苗微微摇动,以往十分热闹的村子此刻却很宁静。只有伏草地里的畜生和院子里的鸡犬偶尔发出不安的几声啼声。

    李沅入了村后径直骑马来到了谢世宜住着的山下。这座山很小,他一路领着人登山疾行,不过片刻便已行至谢世宜的居所处。

    守院的奴才们跪在院门口迎他,李沅微垂着眼眸往里走。跪在最前头的伶俐奴才爬起来小跑几步,跟在他身后领路。

    屋门前谢鹰鹰等人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亦是出门来迎。

    谢世宜饮过清粥换过衣裳,此刻正躺在榻上,李沅并未细瞧。他躬身动作娴熟地抱起谢世宜,丫头们凑过来将她的露出来的脚严严实实地包起。

    李沅微抬起胳膊,谢世宜的脑袋顺着他的手臂偏向了里侧,她干燥灼热的呼吸喷在李沅胸前的那块衣袍上,嘴唇不经意间咬住了柔滑的布料。李沅脚下一顿,抿起嘴绷着脸却也由她去了。

    离去前他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榻边石板上露出来一截暗黄的信纸。

    一众人匆匆离去,宁静安谧的山中院落被王府富贵人抛在身后。谢世宜装病借口修养来此躲避,由人抬着上山。半个月后却是特意染病引李沅前来,再由李沅抱着下山。

    留在简陋屋中,躺在印有男人的泥土脚印的, 石板上的那封信的末端写着一句话:清明佳节前夕必来此探望世宜。

    是探望而非约定过的接你回府。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官道上,豫亲王妃挣扎良久,终究是逃不过她自己亲手选择的命运。

    村子里的农人们探头而出,围在一处瞧着狭窄的土路上留有的一连串马蹄印,又举目望着山上叹息。他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贵人,或许一两月过后他们便会将谢世宜给忘了,复又重回农耕蚕织的平凡生活。

    又或许待他们年老时还会记得谢世宜,闲来会告诉子孙,当年京里的豫亲王妃还曾与他们一同烙过大饼,爬山摘野味,还赏过你一把京里铺子做出来的糖。

    兴许那时的谢世宜也早已不再是豫亲王妃了,说不准她成了身份更为尊贵的女子。却被困在更为奢华的宫殿里,只能供世人悄声议论,却不得再轻易窥探其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