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亲王府正门大开, 管家领着一众奴才们跪在影壁前迎接王爷与已半月未归的小王妃回府。李沅勒马停,翻身下马, 跟在后头的马车一同缓缓停下。众人高喊:“奴才们恭迎主子与王妃回府!”
李沅将病歪歪的谢世宜自马车里抱下来, 一路风风火火地回了静心院正屋。窝在他人怀中安安稳稳的谢世宜, 即便此刻仍未全然清醒,她也知晓自己是回来了,还是被李沅给接回来的。
她无暇多想, 只是头疼地难受, 心里也堵得慌,抽了抽鼻子又往李沅的怀里躲了躲, 像是觉得不安稳,不愿被众人瞧见一般。
李沅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垂眸去瞧谢世宜,只能见着她露出来的半个黑乎乎的脑袋和一小截雪白汗湿的侧脸。
他紧了紧手臂,暗想:你这又是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自己老老实实回来不就成了。或者向本王服个软说几句乖巧话, 本王岂会同你这样一个孩子计较, 自然会派人去将你接回来。非得折腾自己,现下可风光了,一路脚不沾地。
李沅这般想着, 心里觉得谢世宜是个花样多的麻烦精, 可又忍不住想笑, 自己一句话便将这人唬成这样, 她怎能如此愚笨。
大夫候在静心院中等候, 诊了脉说王妃玉体无大碍,两贴药喝下去定能好。
李沅听了后持笔写:你回回皆是这般答话。
那大夫跪在地砖上,垂着的脸面上浮出虚汗,支支吾吾地连声答道:“回……回王爷您的话,奴才此次定能将王妃尽快医治好!”
李沅笑了笑,抚了抚指上的玉扳指,未再多言。
豫亲王妃在乡下庄子躲了半月后非但没能养好身子,反而愈加病重。只是这回蹊跷,回了王府后只躺了两日多便已好全。
下头人议论纷纷,婢女们私下里捂着嘴哧哧低笑,直言上回请来的神婆本事高,竟能将邪物赶跑。瞧现下府中这模样,只怕还引来了祥瑞,否则咱们的小王妃怎能说好便好罗!
谢世宜能下榻的那日晚间李沅来静心院看她。谢世宜站在屋子中间朝他行礼,低唤王爷大安。后者前行几步去扶她,隔了近二十日复又相见,一时间这二人都有些恍然。
李沅陡然间觉得,他这妻子娶了与未娶无甚分别,半载过去,除却替谢世宜顶的这几桩麻烦与她留下的几册荒谬的话本子外,自己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是了,他还得到了谢家的信任,得到与谢守昌相谈的机会。
李沅坐在罗汉榻上半垂着眼眸想:本王原本也只是想要自谢世宜身上拿到这个的。
他实在无须多求了。
谢世宜如许久之前那般替他奉茶,却又比之从前要更为规矩。她将茶盏高举于眉间,膝盖弯曲,低垂着头颅静候。谢世宜颇为恭敬地说:“请王爷饮茶。”
她也学乖了,她也终于知晓一个人想要得到,就必须要先放下。李沅抬眼瞧她,觉得谢世宜温顺许多,离府一趟反倒是收敛了脾气。
李沅温和地笑一笑,伸手自她手中接过茶盏,揭开茶盖轻扣两下,稍稍饮下一口。青花瓷茶盏底端磕在名贵的木质几面上,便连发出的声响也如奏乐般那样动听。
谢世宜仍旧立在李沅跟前。后者身躯微倾,沾染茶香的手掌握一握谢世宜放在腰腹侧边的手。谢世宜抖了一下,抬起眼与他对视。
李沅松开他,指了指案几对面,示意谢世宜也一同坐下。
他执起一支笔问:可好全了?
谢世宜低声细语地答:“回王爷您的话,世宜好全了。”
李沅瞧一瞧她,又问;“世宜你可想明白了?”
谢世宜答:“回您的话,世宜想明白了。”
李沅心中舒畅,又觉谢世宜模样太过谨慎小心,言行怪异且好笑。
“你又不是奴才,无须如此恭敬。”
谢世宜回:“是。”
李沅暗叹,颇为无奈地想:成罢,她这样也成。
“世宜你好生休养,本王尚有几桩琐事要办。”
谢世宜却拦住他,盯着纸上潦草且尚未干涸的字迹道:“王爷您且慢。世宜还有一事想请您裁度。”
李沅扣两下几面,谢世宜便又道:“世宜此去李家村……瞧见了许多从前未曾瞧过的,做了许多从前未曾做过的……也明白了许多从前未曾想过的道理。”
她字字清晰,声音低而缓慢,显得十分诚恳。“世宜瞧见农夫劈柴耕作,挑水修屋,农妇织布煮饭,养育孩子。”
“世宜瞧在眼里便跟着那些妇人身后学,于是世宜终于想明白了何为女德。”
她还有更多的话想说,她想说原来嫁给一个王爷并不是比嫁给一个农夫好过。身为王妃自然可以不用做这些粗话,可是她同样也要付出代价,她要大度地忍受其他的女子,比起那些农妇,她对自己的丈夫要更为恭敬顺从。
然谢世宜开不了口,她本可以讨好李沅,直言自己今后会如何做好一个王妃,但那些三从四德即便她不说,她也已经明白了。
“是以,身为王妃,身为豫亲王的妻子,世宜想替您操持好家中事务,世宜也会以您为天。”
言下之意便是妥协了,只不过她要拿回一些应得的权利,她要管束李沅的其他女子,她也要掌管王府内务。
李沅看着谢世宜,目光打量几瞬后又是一笑。他欣然应允:本王准了,今后便有劳世宜掌家。
何乐而不为呢?左右也已是在未央宫掌控之下,倒不如由着王妃折腾,即便是折腾砸了,本王也无分毫损失。
翌日李沅的命令下达到李管家手中再一层层散布,于是王府里的奴才们便都知晓,小王妃要出手了。
谢世宜自此忙碌起来,一个偌大的王府里是有许多是要管的。吃喝穿用样样都不简单,哪处东西坏了哪样食物不新鲜了,主子身上戴的玉佩被奴才给弄丢了,要怎么罚,诸如此类。
从前皆是报给管家,如今可不成了,如今是王妃掌家,这些要报给王妃的。
奴才们一夜之间也改了口,若王爷不在,那王妃也是主子,不能再叫她王妃了。若王爷在,那便得称王妃主子,不可唤错。
谢世宜夜夜都睡不安稳,想起醒来还有一团杂事等着自己就脑袋发昏。
她再没有闲功夫去砍树砸东西,抄诗读话本子,也无空去烦李沅,去想他了。
他们又同桌而食了,然而谢世宜的目光不再流连于对面的人身上,她盯着那一盘清灼白玉,想:白菜是换了一处采买么?怎么不如前些日子那样脆嫩了。
她吃了两口,转而又想:是了,将要立夏,时日不如春日那般好,东西难免会有转变。
李沅停了筷,看谢世宜皱起眉思索,不一会儿面上又轻快下来。
谢世宜的筷子伸至半途,听得轻响,打眼一看,便又缩回去搁下了象牙筷。
李沅垂下眼,不知怎么复又拾起他方才跟前的筷子,李家德瞧一瞧李沅,端起小玉碟又替他挟了一筷子东西。
端着铜盘与清茶,手持湿帕子的两个婢女往后退了回去,奴才们垂下的头颅上两颗眼珠子滴溜地转动一圈。
谢世宜心中疑惑道:咦?王爷是还要吃么?她跟着抓起筷子继续。
李沅吃一口停一下,吃一口又停一下,碗里的那点东西却不见少。
谢世宜留心瞟了几眼,红着脸慌忙咀嚼,很快便吃饱了。
李沅这回才真的停了筷子,坐在木凳子上等人侍奉。
谢世宜匆匆擦了嘴,起身疾走两步,将婢女手中的清茶端到他跟前。
她说王爷费心,李沅施施然接了。
王府里开始传言,道主子与王妃主子伉俪情深,不住一屋也能夫妻和睦,心意相通。
这话传到谢世宜耳里,她听了却不见高兴,反而令人抓了两个嚼舌根的奴才来杀鸡儆猴。
于是府里混杂的奴才们又收敛了,暗道王妃主子端庄稳重,手段不凡。
谢世宜每日看账本也能看出些门道了,王府里奴才多,李管家又要顾外又要顾内难免会有缺漏。
且有些缺漏还是李沅有意放出的,下头人猖狂,一进一出,一买一卖之间都可以得到不少油水。
谢世宜皱着眉盯着账目上的其中一栏,叫谢鹰鹰派人将府中主管采买木炭的奴才叫来。
那奴才跪在屋子正中,隔着屏风谢世宜端坐在案前,她问:“ 你老实说,开春之后你每月昧了多少银钱?”
那奴才眼珠子骨碌碌转,想仗着谢世宜年轻不懂事将此事瞒过去。
他连连磕头,大呼道:“ 主子您这是何意?奴才一心为府里办事,忠心耿耿,从不敢欺瞒主子啊! 还请主子明察!”
谢世宜又问:“ 哦?既如此,那我问你,这木炭每月五百斤,每斤一钱的帐可是你报的?”
奴才想了一瞬后,沉声回:“ 回您的话,是奴才手底下人报的。”
“ 这便对了,如此也不算冤枉了你。”
“ 如今早已立夏,除却膳房中烧水煨汤要用木炭之外,旁的都是烧柴火,一斤木炭能燃两个时辰,我竟不知咱们王府里一月要用这许多炭。”
她手臂支在桌面上,杵着脸一面翻着帐本一面悠悠道:“ 还有,冬日账上记着木炭每斤一钱,怎么到了夏日还是一钱?”
“ 照理道,冬日里这东西稀缺,贵些是应当的,可到了夏日,怎么还如此昂贵?”
“ 主子您……请您容奴才禀明呐! 冬日里木炭虽贵,可咱们买得多,价钱上自然也得了些便宜,夏日烧炭炎热,价钱便就贵了……”
“ 哦?你自个儿想想,若是你说的这样,那冬日木炭的价钱又怎会与夏日的相同?冬日的便宜是给谁贪去了?! 夏日多报上来的至少一两百斤又给谁贪去了?!”
谢世宜将账本往地上一摔,厉声重呵道:“ 刁奴你还狡辩! ”
“ 冤枉啊! 主子,奴才冤枉啊!是下头人坑了奴才,奴才实在是不知晓呐! 奴才人愚钝,脑子笨,里头没那样的弯弯绕绕啊! ” 这奴才满脸大汗却死活不愿松口。
“ 住嘴! ” 谢世宜沉了脸端坐,又是一声呵斥。
“ 堵了这奴才的嘴,将他捉去李管家跟前,叫管家自己看着办。”
“ 是,主子。” 谢鹰鹰躬身应,谢飞飞几步出去叫两个奴才进来捆人。
李管家得了令却不好妄动,他问来人主子想要怎么处置这刁奴。来人比了个手势,李管家一瞬面色稍变,他说咱家知晓了。
李管家手掌一挥,命人将其拖至长乐堂的庭院前,将这个贪心的奴才给杖毙了。
豫亲王彻彻底底地安稳了好一阵时日,众人缩手缩脚,规规矩矩地办差,老老实实领着该领的银钱,再不敢轻视这位小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