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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沅将谢世宜送至静心院门前便停下了, 留谢世宜一人在偏屋里辗转难眠,反反复复回想着方才他的一举一动。

    皎皎的月光落在廊下的青白色石砖上, 橘色的暖光照耀于头顶, 李沅的面容深刻冷峻, 眼神却十分柔和,温热的手指陷入谢世宜的脸颊中,力道并不算大, 很有几分玩笑的意味。

    为何我事到如今仍会心动不止?会因他的靠近而心绪难平?

    谢世宜阖眼, 她仍旧弄不明白,究竟李沅是否喜欢自己。

    又过了两日, 李沅却迟迟未来静心院,谢世宜记着她母亲的叮嘱,唤来谢鹰鹰道:“ 你去前头同管家说一声,请王爷回府后到咱们这儿来一趟。”

    几个丫头齐齐望着她,皆以为小姐总算是想开了, 愿意放下先前那些不愉快的小事, 同王爷重修旧好。

    “ 是! 王妃!” 谢鹰鹰乐呵呵地应。

    只可惜世事不能如人愿, 谢世宜本想请李沅来此好好同他商议让自己接管王府的事。她思索了几个月,好容易振作起精神,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好过日子。

    然而当那个令众人震惊的消息传来时, 谢世宜如何都不能遏制住她心头的怨恨了。

    今晨, 李沅新宠的那个奴才在府中的花园里散步, 突然间便昏了过去, 几个随行的婢女慌张不已, 一面喊了嬷嬷来抬人,一面去静心院请王妃做主。

    主子不在府中,请大夫替通房医治这样的内宅事若不经由王妃首肯,只怕是难办。

    消息传来时谢世宜倒也镇定,她并不想显示自己的大度宽容去瞧被丈夫宠幸的奴才,是以只平静道:“ 鹰鹰,将我的腰牌给她,叫人去请大夫入府,管家那头不必去通报,他外出办差去了。”

    谢鹰鹰依吩咐行事,谢世宜仍旧悠闲地窝在屋子里与吴嬷嬷一道察看几个陪嫁庄子与店铺那儿的账本。

    不过半个时辰后便又有婢女来传话,垂头走进来就先行了个大礼,她叩拜在谢世宜跟前,难掩语气中的喜气,“ 王妃主子,是喜脉!”

    谢世宜猛然抬头,悬着的玉管狼毫笔尖浓墨一滴滴落下又渗开。

    “ 什么?! ” 谢鹰鹰焦急斥道:“ 仔细回话!”

    婢女微抬起头,偷偷瞧了上首一眼又慌忙垂下,“ 回王妃主子的话,方才您道,请大夫入府替小的主子瞧病,大夫诊了脉后,道道……小的主子是有喜了!”

    谢世宜眼前发白,怔然后退失手撞翻了砚台,叮咚一声响后,屋子里一霎陷入寂静。

    “ 知晓了,你去前头垂花门那候着罢,待王爷回府……” 谢世宜咽下所有的茫然与苦涩,接着道:“ 向王爷……报喜。”

    婢女低声应是,仓皇告退。

    李沅回时已是日头西落,彩霞覆盖春日天空,大片大片的金红之色映在青石瓦上,朱红的墙漆与立柱也一同熠熠生辉。

    李管家立在王府正门口焦急不已,他额间冒出豆大的汗滴,心里思索着:两条消息,到底该先报哪件为好?

    八人抬的银顶黄盖大轿落下,绛色帏帐被人掀开,李沅身着一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头上用羊脂玉冠束发,面色平静,气度雍容不凡。

    李管家疾步迎他入府,躬身行礼,凑近了些低声道:“主子,今儿府里有两桩事。” 他瞧了瞧四周,李沅垂眸望着他。

    “ 其一是您幸的那个奴才近晌午时被大夫诊出怀有身孕,几个奴才们不会办事,是请的王妃出面叫的大夫……这事儿王妃便也知晓了。”

    李沅足下一顿,皱起眉头沉下了脸,他早已吩咐过要赐避子汤,怎会仍出了差错。

    李管家继续道:“ 二是……王妃主子请您去一趟静心院,王妃她道有事与您相商。”

    李沅颔首,绕过了书房,穿过别亦阁等几个院子先去了静心院。

    谢世宜坐在贵妃椅上候他,圆桌上摆着温热的茶,纸笔砚台俱全。

    谢世宜起身行礼,李沅细瞧了她两眼,后者却神色如常。

    可谁知道是否早已哭过?他嘲讽地想着,探身去扶。

    谢世宜避开他径自起来,转身请他入座。

    李沅以为她是因奴才有孕的事才请自己过来,便提起笔不加遮掩地从容写道:本王不会叫她肚子里的东西落地,世宜尽可安心。

    何止他不会令孩子落地,金銮殿里的那位更是不能容忍豫亲王府中诞有子嗣。

    谢世宜抬起眼,像是觉得李沅莫名其妙又冷血无情,她摇头道:“ 她怀上了是她的福气,只管生下来便是。”

    一碗药喂下去,若是一个不好,一尸两命,她可承受不起。届时京中流言蜚语又要诋毁她蛇蝎心肠,若遇上紫兰殿宣召,她就是抄再多的心经也难辞其咎。

    李沅提起嘴角轻笑,像是觉得谢世宜只不过是在强撑颜面,嘴硬而已,' 她一个奴才如何能替本王生子。'

    谢世宜突捂住嘴低笑出声来,极其短促的一声,藏着无尽的嘲讽与不可置信。

    她歪着脑袋与李沅对视,“ 原来王爷您是这个意思,世宜明白了。”

    可您嫌弃奴才身份低微,不堪怀有您的血脉,那我这个正经的王妃又如何?我配来为皇家开枝散叶么?

    想来也是不配,否则您为何不愿与我同房呢?

    不同房又哪来的子嗣,莫非您这一生都不要孩子?

    李沅懂她在想什么,他的神色不改分毫,坦然接受谢世宜的嘲笑。他不欲去辩解,因谢世宜不知他的心思,他也不会将自己的秘密坦诚相告。

    李沅垂眸又写,' 今日劳王妃操持杂事,时辰不早,咱们去前厅用晚膳罢。' 他撂笔起身。

    谢世宜却道:“ 王爷且慢,” 她转头望向窗外,“ 世宜还有一事。”

    李沅负手立在桌旁,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等谢世宜主动提出要求。

    他以为这是谢世宜请求和好的羞涩姿态,却未曾料到他的妻子说想要离府。

    李沅垂眸看着端坐的女子,那人道:“ 世宜自知不配,不配做您的王妃,世宜想……” 她抬起头转过来与李沅对视,“ 世宜想出府,去乡下庄子静一静。” 话一旦说出口了,便也没有预想中那般难受与胆怯。

    李沅静了一会儿,俯身凑近了些,沉沉的目光落在谢世宜的脸上,将她一寸寸地打量,想要找出破绽。

    这究竟是她用来对付自己的计谋,还是真心所求?

    谢世宜握紧手中的锦帕,眸光微颤却始终不曾退缩。

    李沅一时竟也看不透她了。

    这十六七的孩子也学会遮掩自己的心思了。

    他就着站立的姿势重拾起笔,轻飘飘地写下两字:不准。

    他将名贵的白玉狼毫笔随手扔在玄色的大理地砖上,脆弱的玉石生出裂痕,墨迹与冰凉的地石融为一体,黑色的斑点溅在谢世宜藕荷色的蚕丝绸锻百褶裙摆上。

    李沅冷冷地向呆坐着的谢世宜投去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 嗬——嗬——” 谢世宜望着自己脏污的裙摆,伏在几面上冷笑出声。

    静心院里的众奴才满以为两位主子能和好如初,却不料事与愿违,竟越闹越僵,隐隐有不可收场之势头。

    几个丫头并吴嬷嬷连番哄劝,要谢世宜服软低头向王爷认错,后者执意不肯。

    李沅见她死不悔改,一时也寒了心,再不踏入静心院。

    仗着独宠便妄自做主将避子药倒了的那个奴才,被李沅令人当着众人的面喂下堕胎药。鲜血染透下身的衣裙,娇俏的女子吓得昏迷过去,瘫成一团被人抬出了王府。

    谢世宜听了后去意更甚,只觉李沅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她立在垂花门那儿等候,春日气候凉爽怡人,微风轻拂,谢世宜却无暇去留意周遭的美景。

    请安声自正门传来,谢世宜抬头前望,李沅绕过影壁同她撞了个正着。

    前者足下一顿,谢世宜立在原处屈膝行礼,两人之间的距离渐近。

    “ 世宜想请王爷今夜去一趟静心院。” 谢世宜垂头低声道。

    李沅颇为冷淡地颔首,在未弄清谢世宜这是在向他示弱还是依旧请求离府之前,李沅不会因她特来迎接自己回府而轻举妄动的。

    这二位已许久未曾同桌而食了,谢世宜心里记挂着要事,总免不了走神,她数着碗里饱满的米粒食不下咽。

    从前是吃什么都开心的姑娘,吃一碗饭要偷看对面的人好几眼,就着美色进餐,如今却憔悴不已,满面心事重重。

    李沅搁下象牙筷,谢世宜回神跟着停下了她食不知味的咀嚼。两人沉默地净手漱口后,李沅起身往后头寝屋那方走。

    谢世宜落后他半步,盯着李沅的背影发呆,前头的人步履微停,她一时不察肩膀便撞上了李沅的手臂。

    后者伸手扶住她,转眼来看。谢世宜退了一步,扶在她肩上的手掌顺势松开。谢世宜低声道:“ 世宜失礼。”

    李沅嘴角微沉,已知晓她此次是为何事请自己来一趟了。

    他心里厌烦又无奈,还夹杂着几分失望,衣摆翩翩鼓动,李沅疾步往前。

    正屋中谢世宜很是诚恳地对他说:“ 世宜自知品行不端,难担王妃之责,入府近半载,既未能替您管好府中事务,也未能替您……开枝……实是愚钝无能。”

    “未能体谅您的心意,且又粗鄙善妒刁蛮任性,令您在奴才跟前失了颜面。”

    “ 臣女如此不堪,实无颜再安坐豫亲王妃之位,恳请王爷您成全臣女,择一偏僻地界令臣女闭门思过。” 她跪在李沅跟前请罪,三叩首后久久不起。

    正坐的人垂眸望着她恭敬的姿态,内心怒意翻滚,竟口口声声改称臣女,这将他豫亲王府抬去谢府的三媒六聘置于何地?

    李沅怒不可遏,深觉谢世宜简直无药可救冥顽不灵,他的手掌扣住身旁圆滑的案角,指骨渐渐凸起,指尖泛青白之色。

    他草草写下几字,弃了笔拾起黄纸,俯身探手,两指贴在谢世宜的额前将她的头抬起。

    谢世宜能察觉到李沅的怒气,这人甚少发怒,是以她心知此次必定又是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