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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春后万物复苏, 豫亲王府中草木繁盛,百花齐放, 再有两日便是万寿节。届时豫亲王夫妇将会在那日入宫替太皇太后贺寿, 按理应当是喜气洋洋的, 只是如今的豫亲王府内却是乌云笼罩。

    自三月前那桩事发生后,谢世宜与李沅之间可谓是相见两厌。前者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冷淡,后者却依旧维持着自己大度宽和的姿态, 即使他们二人早已分房而眠。

    分房这事则是发生于谢世宜自谢府回来后的第三日。静心院正屋修缮完好, 奴才们收拾物件预备搬回去。

    谢世宜坐在偏屋窗下的春凳上,她望着院中盛开的富贵牡丹与艳丽海棠, 轻声道:“ 我的东西不用搬。”

    几个丫头霎时停下了动作,谢鹰鹰捧着她的首饰盒,困惑问道:“ 小姐?您……”

    “ 放在原处,不用搬。” 谢世宜再次淡声说道。

    “ 可,王爷他……”

    谢世宜转过头来, 沉静地望着她, “ 不用搬。” 她一字一字缓声吩咐。

    谢鹰鹰不敢再忤逆她了, 实则近两月来王府上下都不敢再去招惹这位新王妃了。

    谢世宜慢悠悠地拨弄着青釉瓷瓶里插着的几株海棠,暗道:左右他也不在乎,不是么?

    那日晚间李沅回静心院时被奴才们请去了正屋, 屋内只有他一人的东西, 谢世宜的脂粉、首饰与衣物等都不在里头。

    李家德见主子立在屏风那儿不动, 打眼草草一瞧, 唤来婢女询问。

    婢女战战兢兢地答:“王妃道……王妃吩咐奴才们, 她的东西不用搬,依旧搁在原处。 ”

    李家德转头去看李沅,后者脸色阴沉,思索几瞬后方才抬步入内。

    由她去,只要不生出事端,本王便随她的心意,李沅如此想到。

    往后他也不再常来静心院了,反而明目张胆地宿在了别亦阁。隔个五六日偶尔过来瞧一瞧谢世宜,见她人还好好地住在偏屋后,便也不再去特意靠近。

    新婚头一个月的安宁和美竟好似从未存在过了。王府里头议论纷纷,皆道王妃性烈善妒,嫁入府中还未满两月便同主子翻了脸。

    宫里头自然是得了消息的,天子那处倒是乐见其成,紫兰殿可就不大舒心了。

    太皇太后觉得谢世宜太不懂礼,有意要宣她入宫训斥一番,可那时宫中刚去了一位小皇子,太皇太后忧伤过度,便将这事给忘在了脑后。

    由此谢世宜逃过一劫,安安分分地窝在院子里赏花、插花、抄经或是作画。她着实是沉静许多,好似一夕之间便失去了对今后夫妻圆满生活的憧憬,只一味地将自己关在偏房内,不愿再去应付李沅。

    戌时,夜风凉爽夹着花香与水汽拂面而来,偏屋罗汉榻里侧的朱窗大开,谢世宜正坐在灯下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的神情认真而又恬静,背脊挺直姿态端正,与几个月前的灿烂稚嫩相比可谓是截然不同。

    佛经原本是替太皇太后抄写的,谢世宜想要送去做贺礼,好歹也尽一尽孝心。可到了后来,却越抄越多,越抄越久,渐渐地竟也从中寻到了几分安宁。

    她的字也已大有长进,纸上的小楷工整严谨又不失娟秀清丽。

    谢鹰鹰见她抄了也有近一个时辰,怕她抄乏了,便问是否要停下来歇歇,抑或是绣绣花换个打发时辰的事来做。

    谢世宜眼皮子都不抬,只摇头道:“ 不必歇,我也不想再绣花。”

    什么都不想绣了,不单是绣花,绣帕子、做衣裳、做荷包或者纳鞋底,她都不想再碰了。

    浪费心血,不被人珍惜的可笑行径。谢世宜不想再受伤了,不想再被他千刀万剐,肆意踩踏自己满腔的情意。

    李沅进来时便见谢世宜坐在窗下习字,此景倒是吓得他一怔,他久不来此,不料谢世宜也会有安静抄书的一日。从前这人可是要歪在他的腿上大声读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的。

    婢女们请安,谢世宜持笔的手一顿,她搁下笔挪动几寸,起身穿鞋,微垂着头迎了几步,行礼低唤:“ 王爷。”

    李沅探身弯着手臂去虚扶,自从谢世宜躲了几回后,他也不再一味迁就了,后者顺势起身。

    李沅径自在罗汉榻前的紫檀木圆桌旁撩袍子坐下,婢女奉茶,谢鹰鹰端来纸笔。

    屋中的这几人皆知晓,若非有事,李沅是不会在夜间来此地的。

    两人也不寒暄客套,李沅将两日后入宫的事同谢世宜一一说明,应当留意的规矩,当日的诸多事宜,他写得很是详尽。

    谢世宜捧着纸默不作声地看,末了李沅问她:世宜可知晓了?

    谢世宜低声回:“ 世宜知晓了。”

    这样一板一眼,一问一答的应对着实令在场的人心里难受,无一不暗自叹息又提心吊胆。

    李沅着实是不愿来静心院了,从前来此是因这里有个人笑脸相迎,仔细伺候,他心里自在舒服。

    如今却觉得沉闷压抑,多待一刻都是受罪,谢世宜的冷漠像是别样的挑衅,害他要耗费心气来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 不用担忧,本王会与你一道去。” 但李沅仍旧顾及夫妻情分,体贴地安抚。

    “ 多谢王爷。” 谢世宜仍旧不曾抬头看他。

    这闷气生得也太久了,李沅起身,谢世宜跟着站起来送他。

    只是这人不往外走却还向里行了两步,他往罗汉榻正中间摆着的矮几上扫了两眼。

    原来是在抄佛经,字倒是长进了。

    谢世宜立在原处等候,并未出言邀功,李沅暗自数了两声,两手背在身后,右手食指曲起在左手掌心轻叩几下,转身往外走。

    身后传来几位女子的低语,其中的她道:“恭送王爷。 ”

    李沅心中又是冷笑。

    他回了别亦阁,这夜陪他的是另一位妙龄少女,比前一位的李梳更为娇俏,身段比她更好,温言软语,一颦一笑都是惹人怜惜的模样。

    李沅从前不喜太过活泼艳丽的女子,近来倒是觉得很合心意。

    那位李梳则不会再有机会被李沅召来别亦阁了,因每当他见到这个奴才,便会想起自己狼狈且颜面尽失的那一夜。

    李沅将怒意迁怒到这个奴才身上,认为若不是她,谢世宜便不会发觉前厅司膳者少了一人,便不会于深夜来此地闹事。

    他有了新欢,却不再沉迷于男女之事了,虽然从前也算不上沉迷。他一月召这个新得宠的女子三四回,并不怜惜,反而愈加粗|暴,君子风度皆失,甚至连装也不愿装一下,全然是泄|欲与泄愤。

    谢世宜则将李沅的这种行径当做是示威,她知晓这事后便开始与李沅分桌而食。其实听了谢夫人的话后,原本谢世宜还怀揣着几丝希冀,想要解开自己心里的疙瘩,与李沅和好。

    但李沅的肆无忌惮仿若是朝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彻底寒了她的心。

    谢世宜心生离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又害怕会惹母亲失望,会替谢家召来祸患,一日日忍耐不言。

    谢世宜有时想,兴许她这一生也就在自己一日日的忍耐中度过了。

    豫亲王府的马车依旧奢华宽敞,对坐的二人却闭目不言。

    马车停,李沅先下,他伸出手臂搀扶谢世宜,后者抬眼看他,李沅轻笑,宫闱森森,谢世宜不再退缩。

    这日过得也快,总之是丝竹歌舞不绝,金童玉女言笑晏晏。谢世宜将自己抄的佛经呈上去后,太皇太后细细瞧了几眼,面上的笑也连带着真切了几分。

    她无非就是说了几句多将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早日替李沅诞下世子,女子不宜太过刚烈,温婉顺从才是正经之类的□□。

    谢世宜温和地应,脸上挂着恰好的淡笑,仪态举止皆挑不出错来。

    李沅瞥了两眼她的假笑,陡然间心头一跳,这才察觉原来谢世宜不知不觉间竟已变了模样。

    他送谢世宜回静心院,九曲回廊一成不变,廊下的烛灯散暖光,恍惚间李沅想起几个月前,几个月前他同谢世宜还牵手走过这条道。

    李沅转眼去瞧身旁人,谢世宜一身石青色吉服,上饰五爪龙八团,两肩、前胸后背,前后襟各有正龙,下幅八宝、寿山水浪江涯纹,华贵端庄,如同被层层装点的木偶,却奇异地引人注目。

    她的面容也经精心修饰过,玉面朱唇,长睫如羽,头上金饰的吉冠在烛光下闪烁,正中硕大的东珠很是莹润,夜色中额外醒目。

    李沅见谢世宜盛装规矩,突然间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又暗自多瞧了几眼,想着:不知有朝一日豫亲王妃身穿另一种规制的吉服时,又会是何等模样。

    李沅从未见过他母亲穿过那最为尊贵的吉服,他盼望今后的某一日里谢世宜能穿着那件吉福,立在金銮殿中,接过他给予的凤印。

    谢世宜现下这模样,应当能撑起那身华贵的玄色吉服了。

    李沅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动,他将头往另一侧撇,去瞧月光下院中栽种的花卉与修剪得当的盆栽。

    谢世宜的手臂突被人握住,那人的手掌一路往下,将宽大柔软的云袖压成一团,掌心隔着布料贴到了她的肌肤,她端放在腹部的手掌被人攥住。

    谢世宜仓皇后退,矜贵端庄的仪态被打碎,她脚下踉跄,贴靠墙面稳住身躯。

    身后跟着的李家德一把扯住正在垂头往前行的谢鹰鹰,后者惊慌地一声低呼被他捂在掌中。

    谢鹰鹰抬头一看,怔在原地不敢再动,一众奴才驻足。

    前头僵持的二人面面相觑,李沅背朝外侧靠近,谢世宜退无可退,她低声制止道:“ 王爷。”

    李沅却不为所动,抬起手臂似是想要去抚一抚谢世宜的脸颊。后者挣动两下,侧头往身旁看,奴才们慌张地将头垂得更低,急急后退。

    “ 王爷,” 谢世宜不欲在众人跟前给李沅难堪,她停下挣动,冷声提醒道:“ 静心院还在前头。”

    李沅像是觉得她这凌然严肃的模样很新鲜,他抓紧谢世宜的手臂,另一手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

    胭脂被蹭掉,谢世宜脸上却愈加绯红了。

    李沅松开手继续往前行,谢世宜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用广袖在脸上狠狠擦了两下,默默道:突然间发的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