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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边刚透亮, 李沅睡醒睁眼,果不其然谢世宜又贴他身上了。

    脑袋靠着他的手臂, 锦被下的身躯挨着他的腰侧与大腿。李沅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声, 平静地瞧了瞧谢世宜皱着眉头的睡脸, 将她的脑袋轻轻推开起身。

    谁知谢世宜这会儿也被他惊醒了,迷茫地睁开眼,两人面面相觑。想是才醒来不久, 谢世宜的脑子还不清明, 竟咧开嘴朝李沅傻笑,含含糊糊的一声王爷还未喊完。

    李沅坐在床榻外侧垂眼看着她, 谢世宜回过神来,记起自己还在同他怄气,霎时便又收了笑,翻身背朝里侧。

    孩子脾性,李沅懒得搭理谢世宜, 他收拾妥当后维持着宽容的姿态, 温和地拍一拍谢世宜的脑袋后方才转身离去。

    谢世宜听见李沅走远, 慢吞吞地起身,她想着:我要快些,我现在就要回家。

    只是唤来谢鹰鹰等人替她梳洗完毕后, 谢世宜瞧瞧窗外的天色, 想起她母亲近来少眠, 便又按捺住了方才的念头。

    还是再等会儿罢, 待用过早膳, 母亲已起身,父亲已去宫里办差我才回去为好,否则定会吓着他们二位。

    谢世宜垂着眼,搭聋着肩膀坐在圆桌旁数玉勺里晶莹剔透的玄色米粒,数完一勺便往嘴里送一勺。

    她以这样的吃法吃完了早膳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天色也已大亮。

    谢府后巷角门,咚咚的叩门声传来,不远处的矮屋里守门的小子应到:“来喽来喽! ” 这小子以为叫门的是谢府中出去采买东西的婆子。

    他将木门一推,门槛外的谢鹰鹰便急忙低声道:“ 小姐回了,莫要声张!”

    十四五的小伙子睁大了眼,连连点头道:“ 是是是,鹰鹰姐,小的知晓,小的这便去前头禀报!”

    邬福院偏厢房内,谢夫人拉着谢世宜的手,语含关切:“ 幺幺,你这是怎的了?”

    谢鹰鹰红着眼不吭声,谢夫人一瞧女儿那委屈的模样,心中也有数了。

    她挥退身旁伺候的一干奴才,又问:“ 可是同王爷闹别扭了?”

    谢世宜听得母亲的询问,心中难过更甚,一时只知点头,眼泪哗哗不住地流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 莫着急,莫哭,新婚夫妻之间哪有不吵的,你慢慢儿同母亲说,母亲替你来想法子。”

    谢世宜抱住她,头埋在母亲的肩上,嗅着她身上柔和的香气,心里终于安宁下来,像是受了伤的雏鸟历经数不清的风雨后终于回归巢穴。

    “ 母亲……母亲……娘娘亲……” 谢世宜泣不成声。

    “ 幺幺莫哭,幺幺你虽长大嫁人了,可但凡遇上自己解不开的事亦可回来同母亲说。幺幺莫哭,你与娘亲说说,说清楚些。” 谢夫人扶着女儿颤抖的背,低声安慰。

    “ 王爷……我好难受……我我不明白,王爷他……” 谢世宜咽下满嘴苦涩,“ 王爷他前夜……前夜有了旁人!”

    谢夫人手下一顿,面上惊讶错愕之色一闪而过,最终无奈地闭上眼,叹息道:“幺幺,此等小事,你毋须如此伤心。”

    “ 小事?” 谢世宜抬起头松开母亲,睁着红肿的眼困惑地望着她,“ 此乃小事?真是小事?”

    “ 王爷他有几门通房这是你自己嫁他之前便知晓的。” 谢夫人一面替她擦泪一面低语道:“ 虽你与王爷尚是新婚,且只一月有余,王爷此举或许有伤夫妻情分。” 她斟酌着字句,不愿诋毁皇家尊贵,即便她亦心藏不满与埋怨。

    “然你有小日子,身上不方便时……王爷他召奴才来伺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谢夫人艰难道:“ 幺幺,你是王爷明媒正娶的王妃,又有天子御旨赐婚。

    圣旨上赞扬你温和娴淑,你自然应当宽和大度些,今后掌管好整个王府,操持内务才是正事。”

    “ 若只一味嫉妒吃醋,搅了王府规矩,忤逆丈夫,那便是大罪,有愧于天子与太皇太后对你的厚待。”

    她揪住帕子咬牙狠心道:“幺幺,届时你父亲与你兄长,甚至整个谢家,母亲的吴家,都会受到宫里的责怪。 ”

    谢世宜心头大震,双目渐渐清明,她握住母亲的双手,着急问道:“ 母亲,真会如此严重!”

    谢夫人垂眸苦笑,“ 母亲还会诓你不成?”

    谢世宜哑口无言,她终于知晓为何当初自己执意要嫁李沅时,母亲会气愤难忍,竟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母亲当时应是想打醒我吧。

    “ 我……女儿……” 谢世宜不知该如何说,“ 女儿不孝,女儿有错……”

    谢夫人擦去眼角边的一颗泪,她的幺幺终于知晓了,可也已经晚了。

    事已至此,谢家甚至是吴家都已同豫亲王府绑在了一起,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在天子眼中姻亲就是姻亲。

    既然如此,唯有竭力补救,且要更加谨慎小心。

    “ 以母亲来看,王爷他对你并非豪无情意,甚至言行间多有关怀。幺幺,你今后便会知晓,情爱于女子,尤其是权贵之妻,实在微不足道,可以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

    “ 主持好中馈,讨得长辈欢心,为皇家开枝散叶,王爷才会敬重你,才会离不开你。男子一时的怜爱却是靠不住,若是只有这些,那你轻易可被她人取代。”

    “ 您也如此么?父亲他……也如此么?” 您也只苦心操持家里,不奢求丈夫的一人心么?父亲他也曾三心二意,左拥右抱么?

    谢夫人听了这话后沉默良久,半晌才微微颔首。

    她当年也曾盼望过与夫君琴瑟和鸣,一生一双人,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早与谢守昌在暗中相见,那时他们二人之间确实是情投意合的。

    可谢守昌是武将,少年时出征在外,养外室是在所难免的。只是他寄回来的家信中从不提及,直到那女子怀有身孕后同他一道归家时,谢夫人才知晓,原来自己年少所求,只不过是一场妄想罢了。

    那时她凭着尚未满两岁的嫡子将丈夫的外室挡在门外,虽落得个善妒的罪名,可到底也替儿子守住了家。

    那一日夜晚降临,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伤心失望,却一次次泪流满面,只是最终仍是为了孩子忍了下来。次日她提出条件,不论这胎是庶子还是庶女皆一律打发银钱,过继送去旁支。

    且今后再不得回来分家,若还有他人,也要喝避子药,否则和离。

    好在谢守昌也念及他们年少时的情分,心有愧疚,皆一一答应了,并未执意要纳人入府。

    在那之后,谢夫人面上愈加贤淑,暗地里手段却愈加狠厉。她掌管着谢府上上下下的账目,将娘家的几个掌柜借来替自己办事,渐渐控制了整个谢府。

    七年后她再次有孕,诞下谢世宜,有了自己的女儿。她宠爱着她,纵容着她,替她谋划,希望女儿不要步自己的后路。

    她不愿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即便她知晓或许难以逃脱,然但凡有希望她总是要去试。

    她忍下所有不甘和痛苦,抛开那些过往,与曾经离心的丈夫和好,虽不能如初,可日子久了怨恨消磨,美好的画面越加深刻,她不忍打碎。

    她想要替儿女撑起一个和睦的家,要她的孩子得到谢府的一切,要她的丈夫用余生的愧疚和怜爱偿还,生前与她同衾,死后与她同穴。

    谢夫人从未想过谢世宜会有这样的烦恼,可如今谢世宜也走在了她曾经走过的路上。谢夫人唯有告诉女儿,你要强大,不要只沉迷于一时的爱恋中却失去自己,唯有不在乎才能不伤心。

    原来所有平和欢愉的时光底下都曾埋藏着不堪,谢世宜突然间就明白了,自她嫁入王府里的那一日起,她便不再,也不能仅仅是谢世宜。

    豫亲王妃这个头衔会伴随她一生,会比谢世宜这个父母亲替自己取的名字还要重要。

    “ 幺幺,你可明白了?” 谢夫人反握住女儿的手。即便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要对她心爱的幺幺说这一番话。

    谢世宜再不明白也只得明白,她抬臂擦一擦眼泪,点头。

    “ 明白了……” 谢夫人说得极缓,“ 明白了就回王府去罢。”

    “ 王爷他……他说他明日来接我……” 谢世宜喃喃道。

    谢夫人一怔,“ 王爷他会来接你回去?”

    “ 嗯……母亲。”

    谢夫人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双小夫妇究竟是冤家还是怨侣呀!

    世间的男子都叫人猜不透,像是有情却又无情。

    “ 可我……我……女儿还不想见他……”

    “ 幺幺,不得任性! 王爷既亲自来接,你便同王爷回去,否则这是大不敬!” 谢夫人低斥道:“ 母亲方才与你说的你皆忘了么?”

    谢世宜只得闭嘴摇头,转而又应:“ 母亲教导,女儿不敢忘。”

    “ 待万寿节过后,你便同王爷讨来治家之权,吴嬷嬷原先替你管着的几个嫁妆庄子,母亲自会另派他人去接管,那时你便要自己仔细学,留心看。” 也怪母亲大意,那时竟只想着要宠着你,不愿教你这些。

    “ 是,母亲,女儿知晓了。”

    谢世宜又在谢府住了一日,第二日她陪着谢夫人刚用过早膳,便闻豫亲王带着人侯在后巷,王爷身旁的奴才道,来接王妃回王府。

    母女两对视一眼,起身去后头迎接。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连谢守昌那儿都是瞒着的,他还不知谢世宜又回来住了一日。

    新婚妇同夫婿起了争执,竟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娘家告状,不论是哪方面上都过不去。

    到底是心里长了个疙瘩,谢夫人也摆不出温和如初的神色来待李沅了,只扯着淡笑摆在脸皮子上,将不情不愿的谢世宜送了出去。

    李沅却仍旧恭敬,行了礼上前来接,他的手伸过来等着谢世宜将自己的手主动放上去。

    就如同几日前一样,只是谢世宜竟也生出些时过境迁的感触。

    她迟疑不定,害怕又反感,转身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母亲。谢夫人在豫亲王跟前,只矜持地微一颔首,道:“ 幺幺,与王爷回家去罢。” 她妥协了,谢府终究只是女儿的娘家,王府才是女儿今后的家,若不能将自己当做主人看待,那便永远都不能掌家。

    谢世宜此刻亦知晓自己是走投无路了,垂头返身,向前又迈了一步,她缓缓地将右手放入李沅的掌心里,却瑟缩着不愿摊开。谢世宜也妥协了,只是她不再愿意与李沅亲密无间。

    后者微一使力,将掌心中的手包裹住握紧,李沅向谢夫人点头示意。后者道:“ 有劳王爷体谅,巷子路窄,老身这便不送了。” 这是自谢世宜嫁他以来,谢夫人对豫亲王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只是这话里少了几分恭敬,多了几分长辈的矜贵。

    李沅并不在意这些,左右在这场无关紧要的对峙中他已经赢了。是以李沅仍旧笑着行了礼,搀着谢世宜的腰将她扶上马车。

    后者浑身僵直,微侧过身避开,只是转念顾及身后立着的母亲,最终仍旧忍耐住了。她咬紧压关克制,强悍的支撑一霎即逝,怪异的触感却经久不消。

    谢世宜想:他那夜是否用这双手抚摸过旁人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