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一手拿着一叠黄色棉纸另一手上捧着笔砚走回去, 他将地砖上的杂物用脚扫开,躬身将手中的棉纸扔在了干净的地砖上, 然后放下笔砚, 脱去身上的大氅平铺在地上。
既而行至坐在罗汉榻另一端地砖上的谢世宜跟前, 俯身将她整个儿端起来,同那些奴才抱盆栽无甚分别。
谢世宜似毫无气力地低呼,揪紧了李沅的手臂不敢松开, 她怕李沅报复自己, 像她砸碎他的名贵瓷器那般将东西高高举起,然而一把摔在地上。
“ 李, 李沅……你敢摔我!” 她吓得闭紧了眼往李沅的怀里钻,若是真摔地个屁股开花,哪里还管什么他同谁谁睡一屋啊!
李沅一怔,静静地看着她虚张声势,这姑娘真可笑, 将他想成什么粗鄙小人了?若是谢世宜能一直这样可爱下去, 他确实舍不得教训她。
李沅慢悠悠地走, 吓地谢世宜破口大骂,可只要他稍一松开几分力道,谢世宜又会不争气地巴上来, 那模样实在是可怜又好笑。
李沅想, 今日还能谈下去吗?谢世宜这样不争气, 乐得他哭笑不得。
李沅果真如摆物件似的将谢世宜安置在了暖和的毛茸茸的大氅上, 他撩起下摆, 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在谢世宜对面的玄色地砖上随意坐下。这一连串的安排真是做得有条不紊,周到体贴。
' 世宜,不吃饱怎么骂?' 李沅持笔将纸张推过去,谢世宜方才误解了他,此刻微红着脸,偏过头不愿理会李沅。
' 再闹脾气也得先顾好自己。' 他这样写,倒像是谢世宜有错却不讲道理了,显得很关怀她似的。可将人锁在屋子里的是他,算准了以谢世宜的脾气绝不会吃东西的是他,揣摩人心,以最温和却最能瓦解攻势的态度去对付谢世宜的,仍旧是他。
谢世宜依然不为所动,李沅却压根儿就不把她的冷眼放在心上,或许说自谢世宜昨夜开始闹起,他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小孩子吃醋耍脾气罢了,顽皮砸坏家里点值钱东西,吵过一阵便好。
李沅掐住谢世宜的下巴将她的脸按着自己的心意转过来,食指在棉纸上轻点,示意谢世宜看。
谢世宜本想闭上眼置之不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劲儿,只有小孩子才这样吵架,她嫁了人早已成熟了,成年女子就该冷静下来弄清问题,解决争端。
她抬眼瞧瞧李沅,心道:便如眼前这个装模作样道貌岸然的王爷一样。
她不耐烦地草草扫了几眼,冷冷道:“ 不用你假好心。”
李沅笑着看她,又写:那世宜想要什么?
“ 我要回去,回家去,你只管放了我就是,旁的不用你来摆仁慈!” 谢世宜捂住自己烧疼的小腹,咬牙道。
李沅扫她一眼,' 回家是何意?世宜,你已经回家了。豫亲王府,此地,就是你的家。'
“不是! 你胡言乱语且明知故问!谢府才是我的家,豫亲王府是你李沅一人的家! ”
本王一人的家啊,李沅垂眸冷嗤。
' 怎么嫁过来却不认账了?' 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自成婚以来李沅对谢世宜最有耐心的一夜了,写那么多废话都是为了戏耍她,叫她想怒都怒不起来。
谢世宜满脸通红,又羞又恼,险些被李沅给绕了进去。
“ 我我……就是要回去!” 她觉得不论自己发再大的脾气,砸再多的东西,流再多的眼泪,说话的声儿再高,李沅都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有恃无恐,算准了她年幼无知。
'世宜你想回去不是不可,只不过本王不久前才接你回来,明日再回时岳丈岳母那儿该如何解释?'
李沅替谢世宜擦拭她弄脏了的衣袍下摆,动作细致温和。他像广袤辽阔的大海一般,似能包容谢世宜所有的无理取闹,后者精疲力竭,使出的所有力气尽数被吸入了海水中,除了自己着急之外,伤不到李沅分毫。
谢世宜盯着他的双手,垂着眼摇头哽咽道:“ 解释……不用解释……你你你……” 她难过又疲惫,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是利刃,一刀刀在剐自己的心:“ 你你骗我…… ”
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捂着肚子缩成一团,“ 新婚那夜……我们分明没有……你为何骗我……”
李沅收回手,目光落在谢世宜蜷缩在衣摆下□□的一双小脚上。
“ 其实你喜欢她,不……不喜欢我!” 她埋头逃避,话语里尽是伤心和不解,“不喜欢我……却要娶我,这究竟是为何? ”
李沅拾起大氅两边将谢世宜包裹起来,' 本王不喜欢她,她只是个奴才,成婚那夜是见你太痛,故而骗了你。'
' 世宜,世间的男子大多本就不只拥有一个女人,然她们都只是奴才,你却是本王的正妻,身份尊贵,何须同一个奴才计较?'
谢世宜怔怔地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这张纸上的字挑不出半点错来,她不知该如何同李沅诉说自己心中的难过。
“ 不……不不是!我很难受……” 我很难受我就要去计较,旁的缘由皆不重要。道理我明白,可我就是忍受不了,这并非我能克制住的,我又能如何?你就是骗了我,你就是在夜里去同她睡了。
' 你太善妒,做妻子的怎可毫无度量,况你并非寻常人家的正妻,你是本王的王妃。'
' 世宜,只有孩童才会去这些计较小事,贤淑的女子能体贴丈夫。'
谢世宜哑口无言,这些话都没错,是她太天真了。
“ 所以您今后还会……” 谢世宜抬起头低声问他。
李沅垂下眼麻木写道:' 人之常情。'
“ 我能回去见一见我母亲么?王爷,请您让我回去。”
' 明日去,后日归,本王依旧来接世宜。' 豫亲王宽和地笑了。
谢世宜闭上眼,累地摊靠在罗汉榻前,再无争辩的念头。
只要能让我回家便好,她昏昏沉沉地想。
她的妥协比李沅意料之中要来得晚些,不过好在是解决了,否则再拖延下去,待到李沅耐心尽失,大可直接将谢夫人请来王府游说。
凭他的本事和谢世宜砸烂的罪证还有一屋子的奴才,究竟谁更无理,谁更任性,谢夫人自然心中有数。
回一趟又能如何?夫为妻纲,结果都一样,只不过更能让谢世宜死了反抗的心罢了。
李沅将谢世宜抱起,后者正深陷于矛盾的挣扎之中,他踢开门抱着谢世宜去了东边的偏屋,奴才们送来饭食后又退下。
李沅将谢世宜放在玫瑰椅中,俯身盛了一碗汤,推至她眼皮底下。
他拉起谢世宜的手放在玉勺上,玄狐大氅里缩成一团的谢世宜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张扬明媚,憔悴的模样仿佛失去光泽的宝石,美则美矣却不能吸引他人目光停驻了。
李沅实在未曾料到这件小事会让谢世宜如此伤心。在他看来,奴才们可以服侍他穿衣用饭,沐浴梳发,自然也可以伺候他旁的需求,前者和后者根本毫无区别。
谢世宜这样固执,简直是自讨苦吃。
何必如此呢?李沅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与呆滞的眼眸,心中暗叹,持起玉勺送至谢世宜唇边碰了一碰。
谢世宜顿了一会儿,抿抿唇,张开了嘴。
她明日要回家了,她不能以这样的模样去见母亲。
李沅喂了两勺后,谢世宜拦住他道:“ 有劳,王爷。” 她接过白玉勺自己喝完了一碗汤。
李沅见她已缓过神来,便也任由她去,两人沉默着吃完一顿没有奴才在场的晚膳,只是究竟是否吃出了滋味,那便只有他二人自己才能知晓了。
晚膳后李沅仍旧去了书房,谢世宜端坐在东偏屋的玫瑰椅上,静静地看着丫鬟们打理床褥。
正屋被她砸成那般模样,没个三五日怕是不能回复原状了。
戌时前李沅回来,谢世宜依旧抱着膝,窝在宽大的椅子上,她坐在窗边将窗柩推开,望着黑夜发呆。
她知晓李沅回来了,可她却不知该以何等面目待他,倒不如装作没瞧见。
谁也不敢说话,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寒风将谢世宜的长发吹散,枯坐的背影竟显得单薄了。
若说李沅见了她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心里无一丝一毫的怜惜,那是不能的。
可他又觉得这一切大多也是谢世宜自找苦吃,要是她能聪明些,他何至于大半夜去寻奴才,要是再聪明些,此刻就不该冷落他,而是迎上来讨好。
谢世宜不愿同他说话,李沅也再无闲心去迁就了,他手一挥,将奴才们赶出屋去。
他行至条案旁将蜡烛一一熄灭,谢世宜的面容渐渐隐入浓稠的黑暗中,李沅留下屋子正中间圆桌上的那一盏烛光,背着暖光朝谢世宜走来,他定定地瞧了谢世宜一会儿,后者仍旧呆坐不动。
于是李沅再次抱起她,这也没什么,左右不过费些气力罢了。
谢世宜甫一沾上榻,便活过来似的,急忙往里爬,钻入锦被中将自己严严实实藏好,转过身背对着李沅。
嗬,提防谁呢这是。李沅心中嗤笑,他懒得同谢世宜计较,径自将外袍除了上榻,掀开另一床锦被盖了。
两人背对着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