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宜第二日起来想要回谢府, 却发觉自己出不去了。
门窗皆锁,喊人不应, 屋里只有她和昨日守夜的谢鹰鹰二人, 吴嬷嬷她们估计也被锁在屋里了。
谢世宜着实是未曾料到李沅竟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分明是他做错了,怎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反过来将自己禁足。
“ 喂! 给我开门! 你们这群狗东西,给我开门啊!仗势欺人的东西, 随主的卑鄙小人!!”
“ 王妃……您不要再骂了, 您就向咱们主子服个软吧……” 外头有婢女轻声哄劝道:“ 主子说了,只要您认个错儿, 主子便能既往不咎,将您放出来……”
“ 呸!” 谢世宜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发冲冠,显些要撅了过去。我有何错,竟叫我认错! 我错在哪儿, 错在不该半夜醒来去寻他, 搅合了他的好事, 吓坏了他的美娇娘,砸坏了他的藏娇屋?!
负心郎!堂堂一个王爷竟如此不讲道理!
“ 把李沅给叫来!我要当面同他对峙,评评究竟谁对谁错!” 谢世宜气得忘记上下尊卑, 竟直呼李沅其名了。
“ 王妃……您歇会儿可好?主子他现下不在府内, 要晌午才能归, 您自晨起便还未曾用过东西, 奴婢去叫膳房再做些热食来罢! ”
“ 滚! ” 谢世宜踢开被她方才砸碎的散落满地的碗碟, “ 谁要吃你们豫亲王府的东西! 忒难吃,本小姐从未合意过! 如今可算是说出来了,畅快!”
谢鹰鹰缩在墙角,委屈地捂住自己饿瘪的肚子,埋头又灌下一壶茶水。
“ 王妃……您这不是为难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么?” 婢女苦不堪言。
谢世宜骂累了,坐在地上喘粗气,喃喃道:“ 就是你们这些奴才卑劣,勾|引主子,趁我不在王府便爬上了他的榻,都是不知廉耻的狗东西!”
外头那婢女不知是听见了这话心里头虚,还是未曾听见,总之倒是沉默下来,不再白费口舌了。
谢世宜怎么骂怎么闹怎么砸东西,外头都没动静了。一个时辰后自窗口那儿轻声递进来的午膳也都被又傻又硬气的谢世宜给扔了出去。
她坐在凌乱的屋子里,背靠罗汉榻发怔,想着要是爹娘知晓自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该如何心疼,若是他们知晓李沅昨夜的种种冷漠又该如何愤慨。
可谢世宜转念又想:这该怪谁呢?她捏着袖摆拭泪,还不是怪我自己,非要嫁他,劝都劝不住。
世间男子多薄性,活本子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何偏生就认为他会是个例外?
她与谢鹰鹰二人枯坐一日,直至屋中阴暗下来,廊下点起纸灯,守在外头的侍卫与婢女都换了一批,谢世宜仍旧滴米未进。
李沅披着冬日难得一见的晚霞回府,垂花门处无人候,欢声笑语不再,他冷心冷肺多年,也终于是感到一丝孤寂。
可惜了,竟未能瞒住她,本以为她能乖顺一生,不过想来也是难。
管家急急迎上前来,道王妃今日尚不曾进食,东西皆砸碎了,静心院正屋内的情形恐不大妙。
李沅无奈摇头,终于尝到焦头烂额是甚滋味。好啊,憋了那么多日,谢世宜也最终扔下她温婉可人的伪装迫不及待地露出她张牙舞爪的本态了。
甚好,李沅想,这样大家都不必再装,他也可以有由头来教训谢世宜了。十七未满的姑娘,毛都未长齐全,他倒要看看谢世宜究竟能硬气到何时。
婢女端着新做的热甜粥立在门外,吞吞吐吐地请罪,李沅未理会,只亲自接了玉碗示意李家德推门。
门开,他立在门前的身影背着廊下的灯光直直打在地砖上,大氅被烈风吹拂开来,投成一处,像是阴森可怖的巨形鬼怪。
谢世宜头也不抬,埋着脑袋恹恹地缩在罗汉榻下,闹成这样,屋子里一团糟,最后吃苦的还不是她自己。霜打的蔫茄子,病歪歪的鸟雀一般,想要硬气,又凭何来硬气呢?
李沅心中冷嗤,跨进门,朝后摆一摆手,示意李家德不要跟来。
后者垂头止步,李沅入内,信步闲庭般行至谢世宜跟前,将要行礼请安碍事的谢鹰鹰踢开。
谢鹰鹰本也就未曾吃过东西,被他稍稍使力一踢便倒在了地砖上。
谢世宜抬头,缓缓将谢鹰鹰扶起,仰头望,见来者是李沅,又默不作声地撇过头依旧埋入怀里。
李家德立在门口,暗地里朝谢鹰鹰招手,后者瞧一眼谢世宜,迟疑不动,李沅皱眉再次踢她小腿,谢鹰鹰却不敢看他,磕了头急忙爬出去。
吱丫一声木门被人合上,黑暗再次笼罩,李沅将玉碗搁在谢世宜脚边,径自取了火折子将烛灯点燃,哗啦一声,谢世宜身躯微颤,竟是胆怯了。
她挪动着僵硬的腿脚,轻轻将玉碗踹倒,温热的黏腻的甜粥撒在玄色的地砖上,反倒将她的裙摆弄脏了。
李沅听见动静侧身,立在原处皱眉瞧了一会儿,复又行至门前,推开门招来李家德,指指地上的狼藉,示意他再去弄一碗来。
不过片刻功夫便又有奴才将粥呈上来,李沅再次接过,转身朝谢世宜走去。
他蹲下身,拍一拍谢世宜的脑袋,力道轻微,手掌温暖,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争执,仿佛昨夜反目的对峙只是虚幻的梦境一般。
谢世宜僵持着不动,眼泪却不争气地无声滑落。她很想问问李沅能否给她一个答案,或者告诉她昨日的一切只是意外,像话本子里编的那样,是婢女给李沅下了药,是婢女有意勾他,一切都与他无关。
如果是这样,这样的答案或许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她还能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接过他手中的碗,乖乖地填饱饥饿难耐的肚子,仍旧大声地对他笑。
然后他会回以她一个笑,他会执起她的手安抚,他们还能躺在一张榻上相拥。
谢世宜抬起头,泪水糊湿了整张脸,模糊了近在眼前的人,李沅一切的表情她都瞧不分明,他的内心也无从探知。
谢世宜还未开口便已经输了,至少如今哭着祈求一丝希望的人是她而不是李沅。
此刻后者仍旧可以冷静地替谢世宜拭泪,雍容高贵的举止刻在他的每一根骨子里,它们有自己的意识,无论何时都会遵循主人的命令,摆在该摆的位置上。
这些东西如同李沅的骄傲和高高在上的尊严一般,永远不会被他轻易抛下,哪怕他是众人眼中一个可悲的哑巴。
这样的温柔让谢世宜显些迷失了自己,又要乖顺地掉入李沅静心布置的陷井中。
她痛苦地在妥协与反抗中挣扎,退一步是重归宁静,重为眷侣,进一步是天翻地覆,再难如初。
谢世宜想了一整日也伤心了一整日,李沅将她锁在这里,要她的愤怒消散,要她的懦弱将她操控。
谢世宜想:我只要对他笑一笑,我只要咧开嘴对他笑一笑就好了,他不会在乎我笑得真不真,反正只要笑一笑。
可是为何就是做不到?
李沅的指腹细致又温和地擦拭她的眼泪,他的手掌贴住谢世宜的脸颊抚摸,温度令人眷恋不舍。
谢世宜忍得艰难,她死死咬住嘴唇,忍得浑身颤抖才能让自己不要轻易屈服于这样蛊惑人心的温柔之中。
李沅的食指落在她的唇瓣上,轻柔又不容拒绝地将她的嘴唇解救出来。
碗勺轻微碰撞,微热的玉勺抵在唇边,香甜的热气钻入鼻子里,谢世宜胃中升起灼烧之感。
或许,或许只要张开嘴吃下他递过来的这一勺粥,只要这样一切也能回到从前。
谢世宜颤抖着,哆嗦着,手指无力地揪住自己的衣摆。李沅将她的挣扎收入眼底,凌虐人心的快意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充满疲惫的胸腔。
她累他又何尝不累,谢世宜尽可窝在屋子里累,他却还要去面对外头的刀枪剑雨,只不过李沅未曾表露出来罢了,他也不会表露出来。
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顺心顺意地过下去,谢世宜能照着他的想法去做豫亲王妃,李沅着实也不想为难她。
没有男人会想要去为难一个愚蠢却天真的姑娘,一个曾经执意要嫁他的姑娘。
谢世宜只差一点儿就要屈服了,她抹干眼泪去看李沅的眼,想瞧一瞧他的眼中究竟有没有一丝的怜惜和愧疚。
然而实在是可惜,那双眼深深沉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谢世宜,却可见面容狼狈,披头散发。
谢世宜惊惧着往后退,躲开李沅假意的关怀,将他挥开,虽有气无力,但也足够表面她的骨气了。
李沅像是提起嘴角轻笑了一下,他放下等待的手臂,将勺子轻轻扔入放在地上的碗中。
他手掌虎口处惨烈的伤痕提醒着他们,有些事情揭穿了就是揭穿了,那个被欺骗的人清醒了就是清醒了。
没有荒唐的梦境,所有想要隐瞒的肮脏都是事实。
李沅起身,行至另一侧的书案前去取纸张与笔砚。
谢世宜昨夜戌时写的那首《白头吟》还摊在最上头,“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这句是李沅在谢世宜的胁迫下补上去的。
此刻李沅盯着末尾两句想,这兆头实在不好。
男子应当以情意为重,失去了真诚的爱情是任何钱财珍宝都无法补偿的。昨夜谢世宜笑言:“ 豫亲王府内珠光宝气,每一朵花每一颗草都不是俗物。王爷永不会因钱财而屈服,不用放弃挚爱。”
她却不知李沅有比钱财更为渴望的东西,仇恨和权势足已叫他抛下一切情意,更何况谢世宜只不过是他手里一枚开局用的棋子,远远谈不上是甚可笑的挚爱。
从前的李沅有父有母,先帝曾言他性坚韧,行温和,如今的李沅早已失恃失怙,便只剩下滔天的野心和自私。
性依旧坚韧,行温和却不过是用来保命与谋夺的刀剑罢了。满身孤寒,即便是明媚如谢世宜都不能使他动摇。
李沅手臂一顿,手掌握成拳抵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他闭一闭眼,将所有短暂的吵闹与和谐时光抛诸于脑后,再睁开时,伸手扯过诗句揉成一团丢弃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