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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时豫亲王府内, 李沅得了李如风的禀报后也只是闭着眼微一颔首。他乃失恃失怙之人,又是男子, 对谢世宜即将面临的至亲分离无甚同情, 他所在乎的无非是谢世宜能否安分出嫁而已。

    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入宫去向太皇太后行礼, 四个时辰后的巳时,则要去谢府接亲,之后回府宴客, 翌日再次领着谢世宜入宫……

    李沅睁开眼, 整了整身上的玄色织金麒麟吉袍,起身往门外走。

    吱丫一声雕花木门开, 外头的寒风吹进屋内,直直拂过人面。李家德猛然间打了一个冷颤,取来一旁挂在赛马图屏风上的玄青色羽绉面鹤氅欲替李沅披上。

    “ 主子,夜里天冷,奴才替您多披件衣裳。”

    李沅抬臂掌心朝外一挥, 微一摇头, 径自跨了出去。李家德应了声是, 将大氅挂在胳膊上垂首跟在了李沅身后。

    廊下挂着的纸红灯笼透出艳红暖光,一个接一个沿着回廊挂满了整个王府。院子里的草木被修整得很是精致,即便是在将要凋零的时节里也仍旧开得鲜艳, 长得茂盛。

    这一切的张灯结彩都是为了明日, 不, 应当说是为了今日迎娶谢世宜而准备的。李沅的眼眸沉静地扫过这华贵雍容的庭院, 目光转向更远处的似浓墨一般稠密的夜空。他像是叹息了一声, 只是声响还未破出咽喉便被憋入了胸膛。

    主仆二人浸在热闹喜庆的光影里,李沅的面容却显得额外沉寂,身上的气息更是冰寒。一路行至王府中最深处的一处院落,那里供奉着李沅双亲的牌位。这是他在十五岁建府出宫之时,于紫兰殿的大理石阶前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磕了两个时辰的头才得来的。

    这里是无名的偏僻院落,寂静且漆黑,孤寒阴森,欢喜的红色并未被允许侵扰多年前枉死的一双亡魂。

    李沅亲自点了三支香,他的眼中已生不出什么浓烈的悲痛了。今夜来此只是为了告诉他的父亲母亲,自己将要娶妻。妻子不是八岁那年众人挤在漪澜殿中玩笑时定下的姑娘,但也是他愿意娶的人。

    这夜过后,黎明降临,十年来的精心谋划将要付诸于行动,他会一步一步,慢慢地拿回所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会将双亲合葬于帝后陵,追封谥号,且要遵循原本的行迹,让他们二人的后代,他今后出生的儿子执掌天下。

    李沅的眸光黑而沉,面无波澜,深深叩拜。

    卯时紫兰殿中,太皇太后身着玄色吉服端坐在正殿的贵妃椅中。黄门高声唱:“豫亲王请见——”李沅行三跪九扣礼自殿外二十丈处的乾门入内,每一拜便有黄门跟着和唱,直跪行入殿中方才停下。

    太皇太后此刻心中亦是有千言万语,出口却也只剩威严的一句:“去罢,莫要误了吉时。”

    李沅伏在地上,郑重地叩一叩头,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太皇太后一瞧之下更是心碎,苍老的脸面上皱纹抖动,险些维持不住仪态要去搀扶。李沅行了礼退下,背过身时能瞧见他在抬臂拭泪。

    待目送他行至远处时,太皇太后终于老泪纵横。她抬眼望一望精雕玉琢的藻井,低声道:“悟儿,哀家今后可算是能安心入地了。”

    李沅在未央宫里他从前住着的宫殿内去换上吉服。吉服是绛红色的黑边金绣吉袍,上面绣着盘旋的四爪金蟒,镶边腰系金丝滚边玉带。宫女替他绾发沐浴后又将玄色的爵弁仔细地戴好。

    爵弁两旁垂下的珠玉串贴在他耳旁微微晃动,清越的声响令李沅心中生出不耐。

    距吉时巳时二刻还有近一个时辰。

    李沅坐在黑棕色的高头大马上,身后停着銮仪卫预备的红缎围八抬彩轿,再之后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分为两列,垂首等候。总管内务府大臣之妻率内管领妻等八名担任随侍女官已先行乘马车赶至谢府与豫亲王府。

    长乐宫门前的六个黄门高声唱:“ 吉时至,喜轿起——” 钟鸣丝竹响,绕梁不绝。

    步军统领率百名禁卫开道,自宫门到谢府的路上,百姓皆背过身垂首静立。

    温室殿内,皇帝听闻乐声,气地扔下手中的奏章,起身砸碎了李沅在去岁万寿节送上来的纸镇。

    另一头谢府里也是熙熙攘攘热火朝天。小小的椒香阁内被众多丫鬟婆子还有亲戚女眷挤得水泄不通。丫鬟们提着红裙上上下下,椒香阁内的木阶梯都要踩烂。未央宫那头派来的嬷嬷正替端坐在妆镜前的谢世宜开脸,红线崩得很紧,弹在脸上引起一阵阵痒麻。

    谢世宜心中一直暗念,好日子好日子,千万不能出丑,不能出丑,硬生生憋住了才没笑出来。

    老嬷嬷放下红线,至丫鬟手中接过楠木梳。她枯瘦却仍白皙的手掌抚着谢世宜的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赞一句:“王妃发顺,将来您的日子必定过得和美。”

    谢世宜忍不住咧起嘴笑,余光四扫,不过片刻后又矜持地收回,“谢嬷嬷您的吉言。”

    老嬷嬷柔声念:“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二梳梳到尾, 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儿孙满地,三梳梳到尾,永结同佩。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铜镜中映出的待嫁的姑娘笑得很甜。她心里念着一个人,怀揣相守一生的平凡愿望,未曾料到永结同心白发齐眉会是她今后的想求却不能求。

    谢夫人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实在是忍不住要哭,便悄悄躲了出去。剩下谢世宜的两个闺中姐妹与几个远门亲戚家的姑娘聚在一处,欢欢喜喜地隔着屏风拿谢世宜来调笑。

    年幼的出身名门的闺阁女子大多总是怀春,对结良缘一事有着偏执的想像,然而岁月与现实最终会教授她们在庇佑下不曾习过的东西—— 何为妥协。

    大红的嫁衣是豫亲王府那头送来的,几个未出阁的姑娘踮着脚往里凑,想要一睹亲王正妃礼制的奢华。

    凤冠上的珠翠熠熠生辉,正中央镶嵌着一颗圆润的血髓宝钻。凤簪上雕刻着的金凤栩栩如生,凤翼下缀满细长的水灿滢钻金流苏。

    谢世宜的面容也似精雕细琢一般完美无暇,黛眉如画上朦胧的远山,樱唇若新春开出的第一朵娇艳的牡丹,肤白似凝脂,纤指宛清透的羊脂玉。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大红的上好绸缎铺在谢世宜身上,顺滑的布料贴身而下,金银线织就的龙凤祥云纹开满,稍稍一转一动便是翩翩起舞般的柔软多姿。

    众人发出由心而生的赞叹,像是终于觉得谢世宜嫁得也不算太差,即便是嫁了个哑巴。

    吴酬勤穿一身暗红绸袍立在椒香阁楼下正厅。盛装的新娘在百花的簇拥下向着他缓落神色,身形却挺直着,像是被装在破旧的蒙了灰木匣子里的一颗明珠。

    谢世宜对他行礼,言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有劳表哥。”

    吴酬勤挪开目光,侧身不受:“无妨,表妹多礼。” 他身在繁华都城,已学会了用寥寥的几字来掩饰自己的痴心妄想。

    吴酬勤背起谢世宜,手肘并未握紧她的身体,即便他很想再抱紧一些。谢府是这样大,回廊是这样曲折且长。

    的下人们身着一新,欢声笑语不断:“恭喜小姐。” “贺喜小姐!” “祝小姐与姑爷永结同心!” “ 贺小姐与姑爷永修两姓好! ” 谢鹰鹰等几个丫鬟跟在后头一面应一面洒银钱,金银裸子散了一地,有的砸在吴酬勤的腿根上,他并不觉得疼,他只是怅然罢了。

    “祝贺表妹大喜。”他低低地呢喃。

    谢世宜趴在他称不上是宽厚的背上,鼻息间吸入的是陌生男子的气味。她心生感激,在自己唯一的兄长缺席的时刻,这个背着她的青年人代替了兄长送她祝福。“世宜谢过酬勤表哥,愿表哥也能早日寻得良配。”

    这句话是带着真心说的,她此刻方觉得其实这位表哥人也不错。吴酬勤闭一闭眼,漫天的红色棉纸与碎金箔洒下。

    谢府门外,亲王出行迎亲的仪仗摆开,气势凌人。李沅端坐在汗血马上,目光冷淡。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瞧了吴酬勤片刻后,方才下马。

    两个女官将谢世宜搀扶下来,喜轿落,柔夷掀起朱红轿帘,谢世宜一面嘤嘤地假哭一面抬步入轿。

    喜轿起,黄门高声喝:“ 送——轿——” 十六位内侍手持灯笼、二十位禁卫手持火炬前导,八女官随从。李沅笑着朝着眼眸红肿的谢家夫妇行礼,翻身上马,挥鞭前再最后望向吴酬勤那方,微一颔首。

    谢府门前丫鬟婆子撒喜糖,有两颗落在李沅的腿上,他拾起随手收入怀中。

    丝竹声不绝,谢府门前炮竹声响彻未央大街,鸣放过后是强撑着笑颜待客的热闹。迎亲仪驾归豫亲王府时,沿途百姓中有顽劣不晓事的孩童唱《周南》。

    顽童吊着嗓子哼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 禁卫提刀呵斥:“ 大胆小子! 亲王仪驾前岂能放肆!”

    豫亲王骑马缓缓行至,微勒马停,自怀里掏出一颗喜糖砸在孩童的后背上。八九岁的孩童转身,吓得说不出话来。

    禁卫一怔,待高马行过后,歌声愈加嘹亮,无人敢再拦。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孩童在静默的人群中欢快地和唱: “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民间的歌谣隐隐盖过矜持贵气的皇家礼乐,喜轿内的谢世宜咬住手指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