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晒太阳的话最晚最好不可超过申时。之后便有寒气了。”万郎中看治过后,殷殷嘱咐。
“嗯。”秦归半卧在床上,腿上盖着被子,头微微低着。三木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懊恼昨天在院子待得太久的举动,也不知他会不会把自己得病归罪于她。
意识到此,她更加小心地轻手轻脚,不制造一点多余的声响,以减少她的存在感。
“穆姑娘,听说你昨天身子闹毛病了?”
“啊?”万郎中的声音并不大,可现在的三木就感觉像是头上响了一个惊雷!看万郎中看向她,才反应过来,赶紧恭谨地回道,“已经没事了。前天夜里也不知道怎的,肚子突然就觉得不对劲,昨天下午,”她偷眼看了秦归一眼,声音有点发飘,“……就好了。”
“嗯,”万郎中捋着胡须,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微微笑着说,“好了就好。”转头又对秦归说道,“这姑娘的身子好了,主子的身子又不爽利了,我就是想歇两天都不成呀。”
秦归将头转向床里,不看他们,只将嘴轻轻抿了。
万郎中面带笑纹地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主动说话的人走了,只剩下三木这个如履薄冰的人了。
“主子,您要喝点水吗?”
秦归默默地摇头。
“主子,您要躺下歇会儿吗?”
继续摇头。
“主子,这被子的厚薄合适吗?”
改成点头。
“主子……”再搓着手四周看了看,三木有些无所适从。秦归今天的话很少,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帮我读书吧。”
“哦?好的好的。”如蒙大赦般,她赶紧跑到书架旁,“您想要看什么?”
“随便。”
“嗯?”
“你想看什么就给我读什么好了。”
“……哦。”本以为终于可以为秦归做点事以弥补自己的罪过了,却不想在面对书架时,三木又犯了难。
读经书?太枯燥。
读史书?太板正。
读杂书?
她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秦归,他此刻合着眼睛,头微微偏着靠在床柱上。
“主子,您看过戏目吗?”
“年少时曾跟着老爷子看过几场。有些也算有趣。”秦归终于说了句超过十个字的话。
三木嘿嘿一笑,“我今天去集市的时候,在古书店里淘到几本话本和折子戏,看着还算新鲜,主子若是喜欢,我就去拿来。”
自她说去集市时,秦归便睁眼看着她,等她说完后,秦归还是眼睛不眨地看着她,而这时,三木才惊觉失言,“主子……”
“你何时去的集市,我怎不知?”
“我,我……”三木手脚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自从书院被神速地分成了前后主院,后院又被分成了小前院和小后院后,这出外采买、赶集的事情,就都交由了别人,三木整日只能呆在院子里,凡有出门都必须报备的。但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七天,她就觉得憋闷、厌烦了,百无聊赖。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强忍了这一个多月,可见是多么的不易。
许是叫“主子”叫的,三木的奴性也被叫了出来,她现在有些怕秦归了,轻易不敢跟他回嘴了。或许多多少少也有这点因素在,她现在也不怎么跟秦归说自己的事情了。如今这个书院上下,除了当个不事劳动的米虫还有点吸引力外,她已经不怎么喜欢呆在这个书院了。
“拿来给我看,如是不好,你省的。”幸好,秦归并没有抓住她的把柄不放,饶恕了她。
“……是。”在取书的路上,三木一个劲儿地叫自己笨蛋,书架上那么多书,她取哪一本不都是好的,偏偏搭错了神经地臭显摆,自己暴露自己的“罪行”。
“主子。”她平伸两臂,恭敬地将书举到秦归面前。
“坐近些,读吧。”
“哦,是。”三木拉了把椅子,坐在秦归的床边,清了清嗓子,开始读戏本。
“世袭荣光余阴长,
恩承北阙福无疆;
钟鸣鼎食侯门第,
愧乏涓埃报上皇。
……
众铁骑逞凶威刀如雨点,
只见那鲜血喷腥绛满天。
把朝贵数千人命同草菅,
天震怒愁云起昼夜一般。
只说是兄弟们逃出危险,
有谁知误入了虎穴龙潭。
既将我亲手足一刀两断,
复派那列刹鬼将朕督监。
……”
等一本戏读完,看秦归还是头靠在床柱上闭目不语,三木便将书放到一边,轻轻扶着秦归躺下,给他盖上薄被,放下床帏。退了出去。
三木正看书看得起劲,忽然感觉前面多了一个阴影。抬头看到来人,她表情不禁有点僵硬,面带讨好、还有些担心被责骂地看向秦归。
“日头都落了,该点灯了。”不等三木回应,秦归先转身走了。
三木心中犹如小鼓在敲,将书放回书架,从秦归的书房里走出,转向他的卧室。悄悄观察下秦归的神色,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她心里这才稍微安稳了些。
厨娘前来询问是否开饭。
两人用过了饭,秦归拿起了一旁的双拐,对三木说,“陪我出去走走。”
“好。”三木很是乐意。
现在已是夏季,天色黑得晚了,虽然早已没有了日头,但还是能看清脚下的路。
秦归在前面率先出了门,三木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王管事远远地坠在后面。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虽然不想提岁数,但瞒也瞒不住。
“好快呀,六年了。”秦归回头看看她,“记得当初你救我的时候,还是个小毛丫头。我那时也不过二十二岁。”
三木不知他为何又提起过往,但不在被施恩人面前提起往事,是她姥姥交给的处世哲学,因此,她只当没听见,由着秦归自己在那里凭吊以前。
“你怨恨我吗?”等了等,见三木没搭话,秦归便主动提问。
“啊?怎么会!”三木赶紧摆手,“能有现如今的享用,我可全是托你的福,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可因为我,你嫁不出去了。”
“哎~怎么会!”三木连连摆手,嬉笑着说,“我前两天还听说有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出嫁的呢,跟她比,我还算年轻的呢。”
“……”秦归半垂了眼帘,默了默,不管三木是不是在装傻充愣,他想要个痛快话,“你,嫌弃我吗?”
“怎么会!”三木再次摆手,“我若嫌弃你,当初也不会救你了。”
“我是说嫁人。”
“我都不愁,你跟着发什么……愁……”三木脑回路慢半拍地,领悟到了秦归的意思,瞪大了眼睛看着秦归。
秦归回视她,“你应也猜出来了吧,我之前并没有将事情对你说完全。我当初是被哥嫂迫害流落在外不假,只是那时我早已结婚生子,有了家室。我原本在家中是个不得势的儿子,又因自幼不便于行,妨碍不到其他人,生活也算顺遂。只因我儿降生时,得了个好的运数,便触到了一些人的神经。直至有了当年的迫害事件。后来,我儿许真是时运颇佳,又天资过人,才有了今日。我也平得了富贵闲人的享用。许是天生身有不全,我本对男女之事不怎上心,可在得知你去九司处拜司缘使时,”秦归专注地望着三木,“我当时还对自己说,要开始着手给你准备妆奁了,可晚间梦见你真的出嫁时,我,我心如刀绞……便决定到涞水县寻你。”
秦归原以为自己一直把三木当成个小妹妹看待,直至下人来报三木去求取姻缘,他当晚大梦一场,在心痛中醒来,才忽的明白,自己原先只是羞于自己的不便于行,便不想耽误她。可内心深处那强拗的独占欲又让他明白,他原来已那么在意她,只是理智又让他视而不见自己的那份心意。
秦归定定地看着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三木一时语塞,震惊莫名。
三木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的,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咦,你看那人是瘸的。”
“是,还拄着双拐呢。”另外一个应着。
两个孩子童言无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三木一愣神间,正好借助此事转移了话题,扬声大喝,“谁家孩子这般没家教!没教好就敢放出门的啊!”当真是义愤填膺,声冲霄汉。
“……”秦归喉头一哽,心中苦涩一笑,三木维护她,他知道,可在这声维护里,是不是也透露了她很在乎他瘸腿的事实?他不想拿富贵压她,可除了富贵,他还有什么可让她倾心的?
既然答案已经明了,他也识趣地没有再继续下去刚才的话题,只说累了,两人便回转了书院。
“秦归,你有没有闻到花香?”走了一小段路,三木忽然高声地问。
秦归是何等样人,微微将头仰起,似真是在嗅空气中的花香,转而对她微微一笑,“你嗅觉机敏得很。”既没说闻到了,也没说没有。他心中失落在所难免,但此时心中也只感念她想转移话题,便顺着她的心思,去掉两人间淡淡的尴尬,表现出对她刚才被问而不答的不甚在意。
三木以为自己转折的很好,也对他呵呵一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书院附近的各种花株树木。
可三木终究是个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又自身上有了那个鬼面后,已自觉地把自己划归为“婚姻老大难”那一列了。待得知身边就有这么个财大气粗的贵公子喜欢自己后,她自又是一番在床榻上转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在最初,她只把秦归当成一个善举任务来照顾,就是那一年她也不知在心中苦叫了多少遍。而之后,也是在妙手梁鬼魂的提醒下,担心善举没做好,反成了仇怨,她才“良心发现”地象征性地每年回去一两趟,但已经有了男女之别心思的她,并不便在家中久留,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她当时也曾想过,这秦归相貌好,谈吐不俗,若不是腿瘸了,怕是千金小姐才配的。她也曾偷偷想过,若是自己嫁给他会如何呢?她当时记得是,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书院里曾嘲笑她“走街串巷勾搭男人”的那个婆子,若真嫁给秦归,那岂不是又被那婆子笑话“只配嫁个瘸子”?于是,自排自演了一番后,觉得不可如此的三木,便将心头偷偷冒出的小火苗掐灭了。
而以秦归现如今的家财背景,还能看上她这个老姑娘,她有些难以想象,明明他屋里那八个丫鬟都是环肥燕瘦的极品啊!
心里有些小小得意的同时,她也不得不再次哀叹自己的人品当初把人想得那么坏,最终最在意的也只是人家腿瘸不便于行;现如今看人家财大气粗了,就千般好万般愿的,当真是鄙陋得很。
“他这样的人,该找个真真对他好的人,好好对他。我不需要他救济。”想到此处,三木忽的就流下泪来。她自知自己现如今已经完全无法把他和他身上的财势分开,更分不清在她眼中心中,他的财势为他身上加了多少筹码。既然已知自己如此浅薄、情薄,何必耽误了人家以后的日子?
“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也算对得起人家青眼一顾了吧?”想到此处,三木已经泪如泉涌。不知是自怜自伤多一些,还是被自己的“自惭形秽”感动到了。
看透自己内心的三木,决定好好端正自己的心思。若能找到别的主顾,还是远远地离开吧,就如当初自己背井离乡来到涞水县一样。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于是,第二天,三木和秦归的关系又恢复了往常,就像那天傍晚的对话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三木很鸵鸟地将那事抛在了脑后,她觉得秦归是个明白人,自己那天没说,他就应该明白了。于是,她就继续很没出息地在书院做着她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丫鬟管事一职。不过,她外出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秦归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十几天过去后,两人的关系反而比秦归初来书院时看着热络了不少。
“我这里的书你都看过了?”秦归着实有些吃惊。
三木不好意思地挠挠额头,“主子善待我,我没事的时候就拿本书看,也是囫囵吞枣,都看过了。”
“囫囵吞枣?”秦归这次是没有任何含蓄表情的笑了,露出了上下八颗牙,这已很是难得,“我倒是小瞧你了。来,跟我讲讲,你都看了些什么。”
“就是这些书呀。”三木理所当然地说。
“……完了?”秦归不敢相信她只说了这几个字。
“嗯。”三木很是诚恳的点头。
“就没有一些想法?”
“哦。”三木赶紧将身子立正,毕恭毕敬地说,“兵书看不太懂。史书原来都是讲皇帝大臣他们的故事的,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相隔几百年的人,竟然会发生非常相似的事情,而更为让人吃惊的事,纵是相隔几百年,他们竟然做了相似的决定,还是非常错误的决定。不过也有好的,能够以史为鉴。要说这些书里面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谋策了。嘿嘿。”她奸猾的一笑,她有时候还借鉴过来应付秋露他们呢。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