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后街上亮了许多。
路旁一溜儿的大红灯笼,鳞次栉比的酒楼饭庄喧闹声不断,边上的烤肉味儿杂着风就刮进了我鼻子里,又顺着鼻子刮进胃里转了好几个圈儿,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几只流浪狗时不时也叫上两声。
我攥紧了手里的玉佩,突然感到有点儿迷茫。
这,这可怎么找啊?
总不能拉着一个人就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傻子,叫郁珵?
那我会被当作傻子吧?
但事实证明:
竟然是可以的?!
我拉着那白衣男子的袖子不撒手,周围路过的一个牵着孩子的大娘还转过头多看了我两眼,目光里充满了鄙夷。
“你,你真的知道郁珵?”我瞪大了眼睛,还有几分不敢相信。
“郁府么,曾经的朱门大户,姑娘在这街上随便找个人都该知道的。”那人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可在我眨眼的功夫那情绪又从他脸上消失了,换成了一张嘴角微勾的笑脸。
错觉吧。
“那劳烦问一下公子,郁府在什么地方?”我思忖了一下,既然也不知道郁珵会去哪儿,不如就先去郁府看看情况。
那白衣男子缓缓抬起左手指了个东南方的方向便不再说话了。
我道了声谢,将玉佩揣回了怀里,匆匆朝那方向跑去。
很奇怪。明明那白衣公子举止得体,温润如玉,我却偏有种他这人脾气暴躁,不好相处的错觉。
我是瞎了吗???
路上又问了几个人后,街对角终于出现了那块儿写着“郁府”的牌匾。
我才明白,什么是:曾经的,朱门大户。
那牌匾歪歪斜斜的,右下角还缺了一块儿,暗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缝上交叉地贴了两个白色封条,附近没什么人,也没什么铺子,只能借着月光照明,旁边一棵老树投下稀稀疏疏的影子,被风一吹满树的叶子沙啦啦地响,看上去阴森森的。
我又走近了几步,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瑟缩着的影子。
郁珵就蹲靠着郁府右侧的那面墙壁,头埋进袖子里,只露出两个可怜兮兮的眼睛来,愣愣地盯着脚尖前的地面,月光在他身上洒了薄薄的一层。
看上去,挺无助的。
可我心里的大石头砰的就落下了。
我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自己黑黑的影子投在他身上。
他应该是感觉到脑袋上的那层月光被谁揭掉了,缓缓地把头从袖子里□□,又扬起来看我。
然后,像看到的是空气般,
又把头给埋回去了……
我又向他旁边迈了两步,学着他的样子贴着墙蹲了下来,两条胳膊交叠在膝盖上,也把头埋进袖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耳朵里只有沙啦啦的树叶声。
过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郁珵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你蹲在这儿干什么?”
声音闷闷的,是从袖子里传出来的。
“陪你受冻。”我悠悠地道,“冷死我了。”
“。。。。。。”
天气刚刚入秋,昼夜温差比较大,白天倒没什么感觉,夜里被小风一吹全身都凉嗖嗖的。
更重要的是:
我的脚蹲麻了。
“郁珵,我们回家吧。”我的半张脸也埋在袖子里,声音听起来该是像他一样闷闷的。
“我已经在家门口了。”郁珵接着说道。
这种翻开了恐怖招鬼话本的既视感是肿么回事???
我正有点儿惊心地想着,他又说话了。
“大门对着的那面墙下有个狗洞,我刚才钻进去了。”郁珵眼睛依旧盯着脚尖前的一小块儿地方。
“里面乱糟糟的,木桌子都倒了,我给它扶起来,可是还有好多个木桌子,我扶不过来,就去厨房叫姨娘和小翠她们,以前小翠她们都在厨房里支着桌子聊天的,她们以为我没发现,其实我都看到好几次了。可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郁珵说着就啜泣了起来,说话一抽一抽的还打着小嗝。
“你们都不想要我。”
我又向他的方向蹭了蹭,伸出双手环抱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身子,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
他身上果真凉飕飕的。
“傻珵,傻珵,我……”我突然顿住了。
郁珵一张泛着泪光的小脸就抬了起来,抽抽嗒嗒的有些疑惑。
“你觉不觉得……傻珵这个称呼还挺亲切的。”
“。。。。。。”
我也不去看他的表情,自顾自地拍着他的背。
“傻珵,跟我回家吧。”我感到自己很少有这么正经严肃的时候,又敛了敛眉,下定决心道:
“有我一天,有你一天。”
又想起了怀里的玉佩,我赶忙掏了出来。
“这个你自己收好。”
然后便牵了他的左手站了起来,因为脚有点儿麻了,我还踉跄了一下。
他倒是岿然不动的。
“你还没见过咱家吧。”我捏着他的手指,挑了挑眉,道,“可比这儿破多了。”
“你见了要后悔的。”
郁珵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要说什么。
“后悔了也没用,你自己找我看不见的地儿去哭。”
说完我也不看他,直接牵着他的手把他硬扯回了那条喧闹的,有人气儿的,亮着温暖黄色火光的大街上。
那就让郁子风什么的见鬼去吧。
他是我的傻珵。
* * *
我牵着他的手走过了一家包子铺,包子散发出的热乎乎的鲜肉味儿直接把我的脚给勾住了,我这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傻珵,我之前给你的十两银子呢?”
“玉佩都还给你了,银子你也给我吧,权当你的伙食住宿费了。”
我冲他伸出了左手。
郁珵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我,看到后来发现没什么可看的了,又抿着嘴低头瞟自己的鞋尖。
我心里咯噔一声,感到大事不妙。
“你不会是。。。花完了?”
我咽了口唾沫。
“没。”
好险好险……
“我给埋了。”
“。。。。。。”
我俩折回郁府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郁珵带着我直接绕过了正门,从宅子后面的那堵墙,的狗洞,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真是一片狼藉。
别说是木桌子了,就连床啊柜子啊都七七八八倒在地上,正厅的暗红木门被卸了下来,木渣洒了一地,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被摔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字画花瓶,院子里的花苗儿都是倒着的,根连着泥土被拔了出来,远看就是脏乎乎的一片。
怎么?
抄家还自带松土功能啊?
我不是很理解。
郁珵却是没说话,径自走到院子里一棵一米多高的小桃树下,袖子也不挽,直接用没骨折的左手刨起了土。
我没说话,蹲在他身边跟他一起刨。
一爪子下去就感觉指甲里陷满了泥。
小桃树周围的土比较松散,隐约可见几根小拇指长的杂草,还有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的枯树叶,凌乱地散在周围。
刨啊刨,刨啊刨,刨啊刨……
“傻珵,你到底埋了多深?”
怎么感觉挖不到头了呢?
刚一问完,我的指甲就勾到了个纸袋。
我赶紧欣喜地把它捞出来。
红红绿绿的,好几包。
是白胡子大夫开的药。
“。。。。。。”
好在,再往下挖就是十两银子了。
我吹了吹上面的土灰,又用陷满了泥的指甲刮掉沾在银子上的湿泥,才满意地把它们揣回了怀里。
“走吧,回家吧。”我挑着眉,一手拎着药包,一手牵着傻珵,又从狗洞里钻了出来。
我俩在路上买了四个热乎乎的大包子才终于回了家。
这家是我十二年前就建好的,在城镇和山交接的地方,人少地却不荒,周围一片儿的小树林,杂草长得茂密。我搭的房梁不怎么结实,但遮个风挡个雨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最重要的是:
家门口有一片狗尾巴草。
看着有些,有些……
糟心。
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脑子一抽要建在这里,等后悔的时候房子却已经建好了,再重建一个又费劲儿,索性就由它去了。
“欢迎回家!”我左手牵着郁珵,右手就推开了房门。
点好了烛灯后,郁珵还是拘谨地站在一边,左手垂在身侧,右手被布绳吊在胸前。他皱着眉,眼睛不住地瞟向四周,还抿着嘴唇,像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放出个字一般。
可最后牙关还是没能守住,那字就飘了出来:
“破。”
嗖的一下化为箭扎在了我心口上。
我不理他,转身去熬那药包。
可等我端着熬好的药回来时,却见到他坐在椅子上摸着那木桌子。
一遍不够,还要再摸一遍。
一边摸一边说着:
“我还以为木桌子面儿都是光滑的,原来还有这种剌手的啊。”
“。。。。。。”
“傻珵,来喝药。”我把盛满了药的碗放在木桌子上,正放在他摸着桌子的手指边。
那药还冒着“不苦死你老子就不叫中药”的死亡气息,郁珵把脑袋凑了过去,一张小脸就映在了黄褐色的药汁上。
“虽然很苦,可你。。。”
郁珵在我震惊的目光下端着碗就喝了起来,让我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也没说下去。
求问你的童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好苦啊我不要喝,一脸求安慰的表情才是个正常的童真少年会做的事吧?!
傻珵在失去了痛觉后,又失去了味觉……
和嗅觉。
好惨。
终于,看着郁珵喉结一动一动地喝完了药汁,边抿着嘴边放下碗,脸上没有一丝不适的表情,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傻珵,好喝吗?”
“。。。。。。”
“我以前,常常喝药。”可能是刚喝了那么多,他嗓子有些微哑。
“你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又将他从头到脚扫了几遍,健健康康小少年啊,除了右手骨折被吊起来了以外,没一点儿问题。而且。。。以前我们郁大少的身子骨可是一等一的好,不把别人整残就该谢天谢地了,到了凡间就成了病秧子了?
郁珵迷茫的摇了摇头,缓缓道:
“我娘说我有病。”他又顿了顿,“要吃药的。”
“可我觉得自己没病啊,为什么要吃药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大概也能猜得出来,身处高位的郁府老爷,得了个有些痴傻的儿子,别人该怎么看他,怎么看郁珵。
他这一点怎么不学学我们天帝老爷呢?!
人家多看得开啊!
当然,就算天帝老爷看不开,也是不会让我这种无名小仙知道的。
“你没病。”我道,“等你把这条胳膊养好了,就彻底地成健健康康的傻珵了。”
郁珵不知听懂了没,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洁的大门牙。
我便趁着他咧嘴的功夫一手负在了他嘴上,手中的东西也顺利地被塞进了他嘴里。
是一颗糖丸。
虽然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