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上摆了盐酥鸡,玉米菠菜,清蒸杂烩,西湖牛肉羹,哪个不是冒着热气,那香味一飞进鼻子里,味蕾立马被打开了大半儿,馋得人直流口水。
可郁珵只吃着自己眼前的那碗米饭,头都不敢抬。
我拿起右手边的木筷子,在圆盘子里戳了戳,对齐两个头,伸出去夹了个鸡腿放进被他刨了一半“米坑”里。
他刨米的手猛地一顿,小心翼翼地抬眼睛瞟我,然后一筷子向着那鸡腿捣了下去。
多大仇?
他又笨拙地捣了几次,我才突然记起骨折的是右手。
“小二,拿个勺子来,还有这盐酥鸡,麻烦给切碎了。”
“欸,好嘞。”
郁珵又抬眼看了看我,嚼着嘴里的鸡腿肉软软糯糯地说:
“我想吃鱼。”
“不行,海鲜是发物。”我看着他暗下去的眼睛,顿了顿,又道:
“等你好了吃。”
郁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可他吃得更欢了,开始主动去舀那些菜。
我突然又忆起他当时被欺负时我心里想的:
郁大少那性子,来了人间也不是自己吃苦。
而是让别人吃苦吧。
这话说的不对。
他来人间也不是让别人吃苦。
他就是来磨练我的。
可这样不行。
我来人间不是来历劫的。
我是来活命的。
我的右手蜷在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隔壁桌的客人已经喝醉了,穿着黑褂子的男人在哭。
他哭一会儿吃一口麻辣鱼,说今天办事不利又被县老爷给骂了,对面那黑脸汉子给他倒了杯茶,一边倒一边腾出左手拍着他的背,安慰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也哭了起来。
两个人抱头痛哭。
“砰——”的一声就摔了酒杯,店小二急忙赶过去,想说让他们赔,又因他们气势磅礴的哭声站在一旁插不上嘴,只得憋红了脸。听得远处有一桌说,小二,来壶茶,又匆匆应了一声便跑进了放茶具的内屋。
市井,喧闹,充满了烟火气。
这才是我的生活。
却不是郁子风的。
看郁珵吃完了,我眼神暗了暗。
“你把手伸出来。”
郁珵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却还是乖乖伸出了左手,白袍子袖摆也十分宽松,露出他一节白白嫩嫩的手臂。
“这是十两银子,你拿着。”
我现在可真没什么银子了。
比珍珠还真。
我双手交叠着放在木桌上,尽可能显得自己郑重其事,然后语重心长地道:
“郁珵,我不是在生气,而是深思熟虑后才跟你说的这番话。”
“你在人间,不论发生了什么,就算是……死了,元神一归位,还是可以当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可我不一样,我要死就真死了。”
“我不知道他们哪个想不开的让你投胎下凡。”
“但是我没那精力照顾你,我现在自身都难保。”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没敢看他,只能盯着眼前的盘子。
我知道他现在肯定一脸懵懂地看着我,他那双凤眸本该又邪又凌厉的,可偏生能被他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一看他,就担心这话得憋回肚子里。
可是我怕死,怕死了。
我抬起了头。
“我明白。”郁珵开了口,一对凤眸看着我,目光淡淡的,跟我想的一脸懵懂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是一脸的无所谓。
小傻子真的听懂我的话了吗?
“你不想要我了。”他答得没有起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拼命为自己辩解。
但要辩解些什么,我又说不上来。
只得低下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我听到了筷子被放在了盘子上的“噔”声。
然后是椅子后撤摩擦地面的“嘶啦”声。
再然后是脚踩在地上的“啪哒啪哒”声。
最后是人声。
郁珵说:
“骗子。”
“你说好要带我吃海鲜的。”
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走远了,却又听到一句:
“姐姐,你抱抱我。”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真的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抱了抱他。
不行啊,我在心里想。
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毛病。
我可得早点儿改。
脚步声这次是真远了。
我还是又坐了下来,低头盯着桌上的那个圆盘子。
这顿饭我几乎没怎么吃,净盯着圆盘子了。
可真不划算。
“傻子。”我小声地说了句,“你以为跟着我就顿顿吃得上肉了吗。”
我一直坐到了傍晚,街上都点起了灯笼,酒楼下支了个摊子在烤串儿,香气爬着窗户就灌进了我鼻子里。
直接把我攒了一下午的伤感愁绪都给灌下去了。
郁珵一个人,肯定更不容易。
可这人间的一生对他来说,
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我想着便下了酒楼。
楼下那烧烤摊摊主左手握着八串儿羊肉串,右手一下一下地扇着那大蒲扇,间或放下蒲扇,往那羊肉串上呲了点儿水。
串在上面的羊肉个儿大味儿香,盖了一层油光还撒了香料。坐在一旁的小二正忙着往一堆干净的木签上串生羊肉,足足有一大盆,还泛着血丝。
我忍不住走了过去,对着旁边的店铺喊了一声:
“来两个烧饼。”
我嚼着烧饼向街西头走去。
那儿的人都非富即贵。
刚来人间时我什么也不会,只会说故事。
那个时候驾车喂马,跑堂卖药,甚至去酒楼里当厨子,同一道菜炒十遍,九遍放多了盐,还有一次我感冒了,没放盐,因为尝不出味道。
这些我都干过,不光都干过,
还都干不好。
如今十二年已经过去了,在这十二年里我不断地磨练自己。
现在还是只会说故事。
街西头过了河有家漆了红漆的三层大酒楼,酒楼里的客人就没断过,每天都吵吵闹闹的,二层的屋檐上挂了两个大红灯笼,窗户里面时不时还会飞出来个酒杯碗碟什么的,正对面的就是瓷器店,少了什么餐具直接上这儿来买,要是有客人扔出个物什砸坏了店里的瓷器,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大汉就上酒楼找人赔钱来了,所以外面摆的瓷器都不便宜,但也没贵到让人赔不起的地步。
也是挺有商业头脑的。
我本来也想在瓷器店旁开个医馆或者当铺的。
可惜啊。
没银子。
我径自走进了酒楼旁搭的木棚里。
这里已经坐了十一二个听众。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大娘正站在台上说故事,说到激动处还用手比划了起来,在空气里又是画圆又是画方的,也不知讲的是什么。
在这儿说一个故事,我大概能赚六文钱,遇上出手阔绰的还要再高点儿。
可要是出手太阔绰了也是不能要的。
像他们那种想要多听故事的。
我不得被累死。
我找了个第一排的空座径自坐了下去。
那大娘讲着讲着就自己哭了起来。
我才知道,她上来不是说故事的。
“我儿子已经丢了一个星期了,求求各位看到了一定要告诉我啊!他穿的是蓝色的长衫,脚上那双黑布鞋是我一个月前亲手给他穿上的,右眼角有颗小痣……”
这种事大家听听就忘了。
碰到了是缘分。
碰不到是命。
“我就怕他遇上什么歹人了,吃不饱穿不好的。”
“晚上都不知道住哪儿……”
我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
那大娘又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
马上就上来两个人把她给架下去了。
“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她头发都被扯乱了,还是扒着那两人的胳膊不想下台。
接着就到我了。
我上台讲之前讲过的太上老君炼丹的故事。
该讲他炼的第一百八十三颗长寿丹的用处了。
听众们好像都很喜欢听这种故事,毕竟,对他们来说,长生不老只是种幻想罢了。
谁都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这是人共有的劣根性。
所以我抛弃了郁珵。
“听众老爷们好,今天我要讲的是太上老君炼丹的故事。”
我就怕他遇上什么歹人了,吃不饱穿不好的。
“太上老君这次炼的还是颗长寿丹。”
晚上都不知道住哪儿。
“这丹药啊,无意间被一个凡人得到了。”
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
真特么烦。
我想着郁珵。
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他太残忍。
可对他不残忍就是对我的残忍。
这个抉择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太好选了。
毕竟是我这么自私的人。
这场人生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了,一半儿时间都在走神。
而剩下一半儿不走神的时间,我都在看坐在台下第一排靠右侧的那个身着藏青色衣袍的男子。
为什么看他呢?
因为他睡着了。
这就十分尴尬了。
“从此以后,这个凡人便真正能够长生不老了!”
我特意大喊了一声。
那个男子可能是被我的声音吓着了,脑袋从支起来的左手掌上滑了下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又用那左手胡乱地擦了擦嘴,打了个像慢镜头回放一般的大哈欠,闲散地瞅了眼台子上的我。
怎么?我还扰你清梦了?
我瞪大了眼睛回视他。
谁知那人像没看见似的,悠悠地合上了眼,向后一靠就又睡了起来。
可我越想越不服气。
一不服气我就想找人理论。
“你为什么要睡觉?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尊重人吗?”
我坐在了那人旁边的椅子上,拱起了眉盯着他。
他也没睁眼,藏青色的长袍懒懒散散地穿在身上,细看竟还能看到浅色的刺绣。
他一只右手缓缓抬了起来,手肘支在扶手上,转着腕在半空中画起了圈,看上去文质彬彬地道了一句:
“你说的,什么东西?”嗓子哑哑的,像是还没睡醒一样。
“你的意思是因为睡着了没好好听?”我控制住僵硬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无害一点儿。
他终于半睁了左眼,斜着瞥了我一下,右手放回了了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击着。
“我是说,什么垃圾玩意儿。”
“。。。。。。”
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在被告知要被贬下天时,但那时我的气也很快就消了。
原因是两个罪魁祸首,一个郁子风,一个圆脸大仙。
前者是傻的,后者是。。。长得比较悲剧。
便迅速抚平了我心里的创伤。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
我都打不过。
今时不同往日:
我还是打不过。
可我的气没消下去。
正当我准备爆发时,他又开了口: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这一辈子,要追求活得快乐,而不是活得长久。”
“活得快乐在己,活得长久在天。”
“你说的这个人肯定没吃过什么大苦头。”我抿了抿嘴,“根本不知道人有多恐惧面对死亡。”
“不。”他睁开了眼睛,食指也不再继续敲扶手。
“这是那个人的遗言。”
“那又怎么样了!”我突然一下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说实话,我反应那么激动。
感觉自己还挺傻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就是想活得长久,我活得长久就快乐了!”
声音越来越大,我都分不清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我自己了。
说完我也不看他,直接转身跑进了个巷子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地上笼着一层银纱,根本看不真切。
我跑得深一脚浅一脚。
一个没看到,左脚尖就被块儿地上突出来的砖头给绊住了,直直地向前摔去。
匆忙之中,我本能地将两手挡在身前。
啪——
砰——
叮——
叮?
什么东西?
我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儿,然后就摸到了那个——
龙纹玉佩。
这,这是我的。
我没银子。
姐姐,你抱抱我吧。
你抱抱我吧……
难道是在那个时候?
我保持着坐在那儿的姿势,左手攥着温凉的玉佩,抬起手臂盖在了眼睛上,宽大的袖摆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我就怕他遇上什么歹人了,吃不饱穿不好的。
晚上都不知道住哪儿……
“啪”的一声右手就打在了石砖地上。
“真是,服了。”
我右手撑着地站了起来,直接冲出巷子跑到了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