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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梅妃 1

    元康六年,陈国与南盛国交质。

    元康八年,陈国三皇子患肺病,不治,薨于南盛。

    元康九年,陈盛交恶。

    * * *

    于他国为质约莫有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稍好,若心态平和或能得几分游山玩水的闲适悠游,出入有专车,起居有服侍,穿着有华服,饮食有珍馐,在内清闲度日,闲赏诗酒花茶,在外美人于侧,领略风土人情。

    一种情况稍差,若不争不抢只能为拘拘儒儒的待宰羔羊,日常饮食开销需得自谋生路,无人供给,甚至可能沦为贩夫走卒,寻点蝇头小利作舟车引浆之资,稍有不慎,还可能沦为风尘男子。

    这两种情况,天堂地狱,霄壤之别,章启诚都经历过。

    而这段经历在南盛国的史册上是这样记载的:

    “元康六年,陈盛交质。”

    “元康九年,陈盛交恶。”

    “元康十二年,陈国覆灭,五皇子章启诚登得皇位,次年,建号元潜。”

    “我看,这陈国的覆灭八成和五皇子脱不了干系。”街角茶货铺子,一粗布长衫的男子手掩着嘴说道。

    “你可慎言!这等密事哪是我们这些人能随意议论的?当心被割了舌头!”另一紫衫男子被那人吓到了,说话时一不小心真咬到了舌头,“还有啊,早该改口了,哪是五皇子啊,该叫皇上。”

    粗布长衫的男子果真闭了口,不再说话。

    那年是个隆冬,天上都还飘着雪,议论声从街头传到巷尾,百姓们不知道为何一个归国的质子可以登得皇位,正如他们不知,史册上那短短三行的文字是如何曲曲折折地遮掩了他这六年所有的悲欢。

    朝堂上。

    “皇,皇上,万万不可啊!”声音微哑,带着被岁月打磨过的,特有的低沉。这人站在最近殿阶的位置,满发皆白,六十上下的光景,他紧握着笏板,黄褐色的手背上突起了蜿蜒曲折的血管。

    殿上那人屈起了一条腿,斜斜地倚在龙椅上,眼皮半耷着,看似是把目光落在了那老者身上,其实目光早已折回,落在了面前一个燃了轻烟的熏炉上,轻烟飘到一个手掌的高度便越发透明,直至融在空气中,他觉得没意思,回过神来,漫不经心道:“哦?太傅何出此言?”

    语调轻飘飘的,仿似根本不关心回答一样,可那老者还是痛心疾首地答道:“林氏之女乃敌国余孽,如今陈国已灭,将她留在我朝本就不妥,如今还要封妃,皇上请三思啊!”

    林氏之女名唤林琅,是陈国林将军府的大小姐,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陈国覆灭那天,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

    殿下的大臣里一多半儿都是反对立林琅为妃的,奈何没人有勇气做这出头鸟,听到太傅的话,都弯着腰附和,甚至最后竟都跪了下来,嘴里齐齐地喊着:“请皇上三思!”

    好像他这主意有多不明智一样。

    可确实是很不明智,留个陈国的人放在身边,便是在这皇城里埋了隐患,不怪群臣反对。

    章启诚懒散地勾了勾嘴角,正要开口,突地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

    “皇上这主意实在是妙!”

    章启诚终于把落在熏炉上的目光收了回来,耐心地抬起了眼,去看角落里的那人。

    刚才说话时,大臣们跪下了七七八八,一些是当真极力反对的,还有一些是看其他人都跪了,自己不跪难免显得突兀,便跟着跪下了。

    因此说话的那人站在一片跪地的大臣中间,看起来尤为扎眼。

    “哦?”章启诚一脸玩味地看着他,也不再说话。

    那人便又接道:“皇上此举,一来对他国是个告诫,有以儆效尤之效,二来将敌国的将军女儿做自己的妃子,对战败国来说也不失为一种羞辱,三来,余孽余孽,放在可掌控的地方岂不更为安心?”

    这歪理简直一句不通!

    若是放在科举考卷上,老太傅定是要打了叉驳回的,奈何这是在朝堂,不是在考场,谁能揣摩出皇上的心思,谁就是正解。

    果然,章启诚懒懒散散地说了句:“爱卿所言甚是。”便摆了袖子作势要下朝,好像这番争论从头至尾根本无关轻重一样。

    只有刚才说话的那站在角落的男子在众人未发现时勾起了嘴角。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绸衫,头发高高束起,看起来颇为年轻,该和皇上差不多大。

    正是当朝正四品翰林院学士,郁大人。

    也是郁珵的父亲。

    * * *

    章启诚出了金銮殿,信步走向了后花园,地上的鹅卵石弯弯曲曲地延伸着,一直延伸到那莲花池边,他抬眼,望到了坐在湖边四角亭里的女子。

    那女子一袭湖蓝色的儒裙,时值隆冬,池里的莲花早已凋谢,却像是因这女子的面容而凋谢了一般。

    这女子正是林琅。

    章启诚走了过去,曲起两根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那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随后勾起嘴角,笑着道:“现在梅花开得正好,你便叫梅妃,如何?”

    他也将目光凝在那女子身上,眼里盛着未来得及退去的笑意,仿似在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一般,语调温柔,百转千回。

    听说人在数九寒天里说话时嘴边会起白雾,那这女子一定是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因为她眼睛上已经被白雾抹湿了。

    她微颤着张开了嘴,却是久久都没有说话,久到一阵寒风吹过池面,将它吹得漾起圈圈波纹,章启诚才终于收回了抬着她下巴的那两根手指,像是想到什么般移开了目光。

    “我差点儿忘了,哑巴怎么会说话呢。”细细看去,那眼里早已没了什么温柔缱绻,反而如同盛着一潭死水,竟比这莲池里冰凉的池水还要冷上三分。

    封妃的那天夜里,林琅想要从房间里逃出去,可她的手腕被更大的力道按在了床上,她想叫人来,可一张嘴,风就直直地灌进喉咙,带不起嗓子一点儿震动,林琅的眼泪顺着眼角就滑倒了枕头上,她还是不放弃挣扎,脚在空中胡乱蹬着,再“砰”的一声砸在床上。

    章启诚本来是目光冷漠,像看客一般地坐在床沿,两手扣着她细弱的手腕,在林琅又抬起脚去砸床板时,突然弯了腰,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句:“林琅,你不是喜欢朕么?”

    她悬在空中的脚顿了两秒,随后更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林琅再醒来时床上只剩她一个人,她将被子蒙住头,自己缩在里面哭,哭得悄无声息,远看就如同还在熟睡中一般,可近看才知,这被子也被带地微微颤动了起来。

    哭着哭着,林琅突然想到了她故去的家人,她猛地掀起了被子,顾不得身体的不适,披了件衣服便下床去那木柜里翻找,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去翻衣橱……最终在隔间的书桌上找到了一把匕首。

    林琅对着那匕首愣了愣,随后缓缓闭上了眼,两手合握着刀柄,下了重力道便要向胸口刺去……

    刀尖停在刺入衣襟的那一瞬间。

    她握着刀柄的手顿在了半空中,随后松开其中一只摸上了被扔在地上的刀鞘,刀入刀鞘的一瞬间,林琅的心仿佛也沉了下来。

    她将匕首藏进了袖子里。

    那日之后,章启诚很少过来,林琅还是坐在她第一次坐的四角亭里,她不喜欢坐在屋中,或是坐在院子里。

    她的屋子叫梅阁,她的称号是梅妃,她的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在这数九寒冬的天气里,更是传来悠悠的清香,路过的人有时会在她这院门口驻足一会儿,感受这香气缭绕在鼻端,仿似能涤荡所有的污浊。

    可林琅这辈子,最讨厌梅花。

    一个月后,章启诚又来了一次,那时已是深夜,林琅看他正背对着自己宽衣,便小心地拿出袖里的匕首,冲着他的后背刺了下去,在将要刺到的瞬间,章启诚突然一只手伸到了背后,在林琅未及反应之时扣住了她的手腕,稍使劲一捏,她的手便脱了力。

    “叮”的一声,是刀尖触地的声音,也是林琅心里那根支柱轰然断裂的声音。

    可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顺势将林琅手腕一拉,便把她抱在了怀里。

    “怎么?这就等不及了?”

    林琅不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等不及,可也没有心思想了,刚才被捏了一下的手腕如今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曲在身前,她只感到了从手腕一路传到胸口的,钻心的疼。

    那夜烛火微亮,林琅在后半夜时起身,对着这烛火坐到了天明。

    * * *

    后来,她听说章启诚封后了,皇后是段丞相家的小女儿,眉目如画,白璧无瑕,诗书礼乐更是无一不精,林琅听至此,竟不由得有点儿同情她,同情这个她未曾见过,却同病相怜的女子。

    可她马上便不同情那女子了,那相似的面孔总会让她无端地想起一个人,每每想起,林琅都有种感觉,这女子会幸福,会得到章启诚所有的厚爱。

    那些在她眼里一文不值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