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第一次见到那皇后是在一个下午。
皇后不仅是皇后,还被称为荣皇后,好似天生便比别人高一等。
“皇后娘娘,您慢些走。”跟在那皇后身边的宫女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又不是怀了章启诚的孩子,林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看着那女子绕过了假山,沿着鹅卵石路一路走着,目的地好像是她自己所在的这四角圆亭。
“皇后娘娘,您可是怀了皇上的骨肉,便是不为自己的身子着想,也该为了肚子里未来的小皇子着想啊。”宫女可能是有些着急了,语气不自觉地发着颤,额头上都冒起了汗珠。
“不打紧。”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子,不仅甜美,听上去还温温柔柔的,好似被清风拂了面一般。
更像了,林琅在心里想。
嘴上虽是说着不打紧,那女子倒真放缓了步子。
待走进了四角亭,她一挥手,身后两排婢女便上前在中央摆了个金线缝制的座椅,一个婢女立在旁边,手拿着个备用的暖炉,说是拿,她手却只是垫在那暖炉下面,像是生怕这暖炉的热度被自己冰凉的手夺去了一分一毫。
那女子抬了袖子,一手附在自己的小腹,缓缓地坐了下去,直至此时,她目光一瞥,仿似才看到坐在四角亭角落的林琅。
“不知……”那女子开了口,眼角还带着笑意,真真是个温柔的可人儿。
林琅没有看她,在那女子进这四角亭时,她便将头转向了莲花池,池里早已没了莲花,可她偏偏觉得这景致比那女子还要耐看一些。
看得她竟不想再转回头。
“大胆!皇后娘娘在问你话呢!聋了么?”那女子身旁的大丫鬟叉着腰走上前。
嗓音很大,林琅想,可我不是聋子,我是哑巴。
一个真正的,哑巴。
林琅装作没听到一般,还是看着莲花池。
那丫鬟看自己如此有气势的一喊,那人却没有反应,不由气急,抬手就要扇在林琅脸上。
“绿袖,你这是干什么?”那女子突然轻飘飘地开了口,明明是温温柔柔的语调,林琅偏生听出几分气势来。
她终于缓缓转头看向了那女子。
丫鬟被自己主子呵斥后,立马转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说着:“娘,娘娘,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擅自做主。”
可那女子根本没有看她,只是对着林琅笑了笑,笑起来眉目温柔,好似对面坐着的,是她顶好顶好的姐妹。
那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以前确实是林琅顶好顶好的姐妹。
林琅说不出话,也不想久留,起身便要走。
谁知那女子突然间站了起来,直接拉住了林琅的右手腕。
一阵钻心的疼。
林琅的手腕上次被章启诚捏了一下后便一直没长好,眼下怕是骨裂了。
“妹妹怎么要走?是姐姐惹妹妹不高兴了?”那女子说得委委屈屈,周围的婢女轻蔑地看着她,大胆一点儿的甚至开始对着她指指点点了。
可林琅不在意,她忍着手腕传来的刺痛接着抬脚向前走。
那女子便猛地向前一栽,手紧攥着琳琅的手腕,一脸的花容失色,“啊——”
身子侧向左,左手贴于腹前,气息微提,是既能摔这一跤,又不至于摔得太狠的动作。
假摔。
林琅以前身子还好时,在这方面颇有造诣,堪称个中好手,是以这女子的一摔在她看来只能是布鼓雷门。
她右脚尖向前微勾,刚好绊住了那女子,同时左手在她手腕施力,迫使她松开了自己的右手腕。
没了着力点,那女子便真真实打实地摔了下去,头磕在了地砖上,身下很快便流了一滩血,本来未插手站在一旁的婢女们此刻都慌了神,有几个赶忙去扶那皇后娘娘,有几个惊慌失措地开始哭,还有一些资历颇老的,哑着嗓子大喊:“传太医!”
没人顾得上林琅了。
又想诬赖别人,又不想亏损自己,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林琅两年前便知道了。
眼下没了阻拦,她转过身,抬脚离开。
她不怕章启诚怪罪她,若是单靠替身便能轻易地说服自己移情别恋,林琅一定是瞧不上他的。
虽然她早就瞧不上他了。
刚出了四角圆亭,林琅身子一顿,便见章启诚负手立在一旁,他不上前,只是微勾着嘴角。
这嘴角勾的她头皮发麻,便垂了头,快步从他身旁走过。
“你可真恶毒。”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她听见章启诚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地上的鹅卵石被冷风一激,又冷又滑,这鞋怕是不保暖,寒气顺着脚底就爬了上来,琳琅的手被冻得忍不住微颤了起来。
彼此彼此,她在心里想。
她离开时身后早已乱成了一团,哭喊声不绝于耳,可章启诚宁愿闲闲地站在这里,也不愿上前去看看他的皇后,看看那未出世的小皇子。
看看那个,他名正言顺的,妻。
* * *
再听说荣皇后的消息是在三日后,肚子里的皇子是保住了,好在救治及时,有惊无险。
林琅听到这消息时竟是觉得有些可惜,她觉得呆在梅阁这段日子自己无所事事,变得越发恶毒了,爹娘在冰冷的地下尸骨未寒,可章启诚却还能拥有一个孩子,这世道,真是不公。
一个月后,林琅便决定自杀。
她两脚站在了莲池的边缘,这水不是很深,池底还有一层厚厚的淤泥,可在这数九寒冬的天里,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林琅闭上了眼睛,身子一倾就栽了下去。
按理来说,这莲池附近一般没什么宫女,她身旁也没有婢女,章启诚更是很久未再见过了,她这一跳该是过几天才会有人发现。
奈何好巧不巧,他便是在这一天来了,不仅来了,还绕远路到了莲池。
林琅这一跳并未如愿,反而发了三天的高烧,烧退后,她的脑袋也有些蒙蒙沉沉的,便是在这蒙蒙沉沉的时刻,她得到了一个令人如遭晴天霹雳的消息:
林琅她,怀孕了。
林琅听到这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流掉这个孩子。
可当她独自坐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烛灯炸出火花,竟有些下不去手。
林琅想,可能是自己沉浸在皇宫的这些年还保留了一丝人性,不想拖累这个未出世的,无辜的孩子,可每当她这样说服自己时,脑海里都不由地浮现出那个在斗兽场上挺立的青年,青年迎风立着,他在看前方。
而她在看他。
可再一顿,那画面又化为了爹娘倒在地上所流出的那滩血迹……
林琅日常的大部分时间,有时在神智不清地怨恨着,有时在神志清醒地怨恨着,而在她既不怨恨又神志清醒的极少数时光里,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哭出来。
哭她惨死的父母,哭章启诚的铁石心肠。
哭她以前为什么会喜欢他。
更哭,在已经极度怨恨曾喜欢过他的自己的同时,又总能想起那曾经的青年。
* * *
林琅思虑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不仅要生下来,还要夺位。
这个选择做得十分艰难,毕竟选择生下这个孩子一定会比流掉他付出更多艰辛。
而在她见过荣皇后以后,更是这样想。
果然,没过几天,这想法便成真了。
起因是,一顿午膳。
以前林琅也是独自吃饭,桌上通常有几个小菜,可那天喝了莲子羹后不久,她便感到肚子里一阵异样,仿似是烧起来了般。
她逼着自己吐出中午吃进去的东西,可吐了半天仍不见好转,只得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院子里以前也没什么人,而近来又是因着她的“不作为”,助涨了婢女的懒散,在如今这紧要关头更是不见一人。
林琅咬紧了牙关,扶着院子周围的围墙缓步移到了院门口,在神志已近涣散之际,突然撞上了一个婢女。
林琅顾不得其他,右手按着腹部,左手攥着那婢女的袖摆,像是在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
林琅张开了嘴,却猛然想起自己根本说不出话,只得紧紧地按着小腹,希望这婢女能懂得她的意思。她感到自己嘴唇已发白,身子都开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便顺着这力道坐在了地上。
那婢女惊觉自己袖摆被人拽住,也是吓了一大跳,却又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这女子。
林琅平时都待在四角亭里,见过的人本就少,如今又因病而脸色煞白,没戴首饰,衣服也素得很,即便真是什么妃子,也像是住在冷宫的妃子。
婢女看到那女子捂着肚子,又担心她没什么尊贵身份,请不请的来大夫还是一说,是否会累自己被责罚也未可知。
因此她站得远了些,愣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林琅疼得额上冒起了汗珠,用鼻子呼吸已是费力,只能微张了嘴,急迫而又轻弱地喘了起来。
视线里的绣花鞋没有远去,可她腹中传来的绞痛却愈演愈烈了。
林琅突然就灰了心,就算这婢女真的去找太医,章启诚会让那太医给自己看病么,想到答案,她的眸子不由的黯了黯。
谁知在她目光所及之处越来越模糊之时,视线里又出现了一双鞋,是一双龙纹玄靴。
林琅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生死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