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结果到底怎么样了?”我听着听着,手心不自觉被带出了一层薄汗。
空辰大师见自己被打断了,也不气恼,捋了胡子沉声说道:“静心,听。”
我盯着身前的矮桌,上面摆了白瓷的茶具,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我还是忍不住端起来抿了一口,看空辰大师久久未说话,又忍不住开了口:“图,图彦他是,是……”
空辰大师原本眯起来的眼睛也睁开了,他弯了嘴角,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了首。
* * *
黑暗一片的世界突然透出了一道光,继而这光越来越亮,却总是如隔着水雾向外看一般,不太真切,随后,光亮的区域渐渐拉大,暗影也渐渐减少。
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层垂下的,薄纱床帘。
林琅两手撑在身侧缓缓坐了起来,她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怀了章启诚的孩子,可是后来肚子太疼了,孩子要保不住了……
很矛盾,林琅想,不论是她怀了章启诚的孩子,还是孩子没了,她竟然都觉得是个噩梦。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有婢女端着水盆进来了,林琅提不起精神,只得抬着眼皮去瞥她。
在望见那婢女的脸时,突然和她脑海里的某个画面重合了,身形早已不清,唯一明艳的,是那双绣花小鞋。
竟,竟不是梦。
林琅登时睁大了眼睛,脑袋里传来阵阵轰声,她顾不得其他,掀起被子连鞋也没穿就跑了出去。
“娘娘,您……”那婢女怕是也没想到林琅会这般反应,一时有些被吓住了,只得慌忙将水盆搁在了地上便追了过去。
林琅一路出了里屋跑到大厅,气息还有些不太稳,一抬头,目光便撞进了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正闲闲地靠着椅背,一手搭着扶手,身侧的方桌上还摆着一杯茶,茶上已经不冒白气,天气又冷,该是早就凉透了。
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怎么出来了?”语气淡淡的,接着又放下了茶杯,目光从始至终都落身前的地上,未曾离开。
林琅忍不住用左手抚了肚子,她抿了抿嘴,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是静静地站着。
过了许久,久到林琅都要以为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突的耳边传来一句:
“这梅花开得好,正适合睹物思人。”
随后,他便站起了身。
将要走出门时脚步一顿,又说了句:“你好好养胎。”
林琅抚在肚子上的手蓦的滑了下去。
她顺手拿起身边一个青瓷花瓶便向门口那方向砸去。
“咣当”一声,花瓶撞在了门框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而那人影,早已不见了。
林琅咬了牙,转身回了里屋。
那婢女正站在里屋的墙边,她刚才没敢走出来,又怕再走回去发出什么声响,便一直站在了这里,此刻刚好被林琅撞见,一时有些慌了神。
“娘,娘娘,奴,奴婢……”那婢女声音发颤,说的都要哭出来了,好似是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可明明,她才是更想哭的那个。
林琅冲那婢女摆了摆手,便径自走进了屋。屋里燃了暖炉,倒是比正厅暖和了一些。
当坐在床上时,林琅又哭不出来了。
她曾经救过章启诚,后来也被他救过;章启诚间接造成了她家人的死,可她自问,自己也间接造成了……那人的死。
林琅不清楚所谓恩恩怨怨,是否是在这样的消磨里相抵消的。
可她现在,已经怨不动了。
林琅开始疑惑了:别说是夺位,她真的能把这孩子平平安安地养大么?
越是想答案,她就越灰心。
* * *
将自己在屋子里闷了两天,林琅最终决定远离这朱瓦红墙,远离这深锁的宫院,哪怕寻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孤独终老。
也再不要回来。
可这希望比令一个人死而复生还要渺茫,皇城戒备森严,能够离开,说到底,也是林琅给自己织的一个美梦罢了。
最好的情况不过是,她还未出宫门便被发现了,而后被关了起来,或在某一个时刻,孤独地死去。
可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做了,决然里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孤勇。
离开的那天,天空飘起了小雪,院子里的梅花依旧低调而张扬地开着,明明是雪一般的色,却又带着花一般的香。
人们最是偏爱梅,然而,那些人们心中明媚温暖的初春,说到底,也不过是梅花眼里的隆冬罢了。
可世间万物,总敌不过诗意。
她不能诗意地活着,而今,却也不能诗意地死去。
林琅想,她注定做不得梅花。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林琅便出了屋门。
“娘娘,您……”还未走出院子,便好巧不巧,遇上了之前的那个婢女,明明以前这屋子里三圈外三圈地走都遇不上什么人,可最近似是总能遇到她。
林琅说不出话,只能伸出手指指外面,示意那婢女自己要出去转转,然后放下手,摆摆袖子走了出去。
林琅原本想着,再拐了这个弯儿便要遇到些人了,那些人识得她么?如果不识得,又是否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呢?
林琅有些惴惴不安。
可更令她惴惴不安的是,这一路走来,根本没遇到人,空旷的就像有什么大型集会,将大家都吸引过去了一般,林琅虽是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可也不会偏僻至此。
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踩在地上发出的“踏踏”声,这份诡异的静默便如同暴风雨的前奏。
雨,迟迟没有落下。
一路走到了宫门附近,林琅终于见到了把守在宫门口的官兵,令人费解,明明此时该为绞尽脑汁地思考要如何出宫却不得法而焦急万分,可她竟为这罕有的人气感到丝丝安心。
待离得近了,便在城门边又看到一人,这人明显比其他人官阶高,身着的绸缎也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不凡,可林琅走过去,竟有种要举起刀和那人同归于尽的冲动。
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林琅脑子里嗡嗡的,一步也不敢停,生怕这一停,便会背离她此行的初衷。走出宫门已经很远了,她方才回过神来,又想到刚才那人说的两句话,那人也只说了这两句话。
第一句是:“娘娘,微臣恭候多时。”
第二句是:“微臣恭送娘娘。”
林琅脚步一顿,过了两秒,又继续朝前走。
她已经不愿去想这究竟是何人授意的了。
她原以为自己什么都放下了,却原来什么也没放下。
那人见林琅已经走远了,方才转身往皇宫的方向走。
正是刚由正四品翰林院学士升为正二品太子太傅的,郁大人。
* * *
“空辰大师,这位梅妃娘娘,后来便是上山来了么?”我两手支着脑袋,故事听至此便已有些接近尾声了,可我却仍意犹未尽。
“是,她说她还是放不下这些爱与恨,想来佛门清净地真正地清净清静。”空辰大师仍在一手捋着胡子,好似除了说这故事,手上总要做点儿什么才舒心。
“可惜,她后来就因难产而死了,统共才几个月啊。”大师说这话时罕见地正了脸色,连胡子也不捋了,努力地营造着一种肃穆,而庄严的气氛。
“没了。”尾音一停,空辰大师突然站了起来,我未及反应,被他这突然的起身吓了一跳,指尖碰到了茶杯的杯壁,溅出几滴掉在矮桌上。
“可这里面,有很多地方我都不懂啊。”我又将双手支着头,目光落在杯壁上,缓缓说道,“这梅妃娘娘是天生就说不出话么?皇上既纳她为妃,她又为何最后能出宫呢?还有……”
“这我哪知道?”空辰大师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悲伤气氛终是被他自己打破了,恼怒道,“世人所传便是这些。”
“世人所传?”我眼睛一亮,“这么说,大师还知道一些非是世人传的东西?”
“你这话倒是问得精。”空辰大师无奈地笑了笑,怕我期望太高又补了一句,“知道是知道一点儿,可也就是芝麻大的一点儿。”
我仍旧兴致颇高地望着他。
“其实,在梅妃娘娘薨了之后,大概有三个月吧,我在山上,见到过皇上一次……”
* * *
林琅是在冬天查出了喜脉,后来怀胎十月,此时又距她难产而死已过了三个月,算来又是一个寒冬。
也是有缘。
林琅离开皇宫后三个月,皇上才下诏称梅妃病逝。
一个帝国将军的女儿,能为她感到悲伤的人怕是没有了,几个婢女被指派去清理林琅房间的遗物,要全烧掉,一件不留。
这场焚烧进行了两天,东西倒是不多,可婢女们总能见缝插针地偷懒,还没做什么活,便站在一边说会儿闲话,这时间就也被磨出来了。
皇上正是在焚烧的第二天下午路过了梅阁,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就这般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 * *
章启诚此时已在寺前站了良久,一国之君出现在这种地方,委实令人惊掉下巴,那小和尚早已得了消息,颤巍巍地问道:“师父,咱们是不是要开门迎接?”
一旁的老和尚却冲他摆了摆手,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门内。
又过了许久,章启诚便转身离开了。
他什么也没说,手上还拿着一只缝制精美的蓝纹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