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龙城以南八百里,双头集,一头挨着官道,一头临近运河,三日一逢集。
冬月初一,逢集之日,恰与冬至重合。天未见亮,随着一道摔盆声起,几十盏烛火相继点亮,继而磨刀声,劈柴声,推磨声交替响起,道道烟火气息将双头集唤醒。
紧挨着运河的杀生巷,声音渐嘈杂。小巷两旁,几颗鹅卵石围成一圈就是一个简易小灶,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歪歪斜斜地搭在灶上的铁锅不时滚出沸水,发出“滋滋”声响,溅起一团呛鼻的黑烟。伴着每次黑烟升腾,总会将一旁围栏里的鸡鸭惊得一阵扑腾,使得鸡鸣嘎嘎声不绝。
鸡鸣鸭嘶间,巷子尽头传来一声极其响亮绵长的猪嚎,围栏里的鸡鸭同时一顿,一条条伸直的脖子上,一个个鸡头鸭头左右转动,不敢发声。突然,猪嚎声由响亮转为嘶哑,然后戛然而止,鸡鸭们又瞬间回神,继续那恼人的鸣叫。
杀鸡的小贩从大锅中舀出几瓢沸水,泼在道旁小渠里:“难得屠家姑娘今日也开门做生意了。”
杀鸭的小贩抽出刚点着的一截木柴,在灶旁拍了拍,溅起一圈火星:“不就少做几家生意嘛。”
“啪”屠绯霏肩膀一斜,将一条猪后腿卸在齐胸高的肉案上,扯掉肩上的披肩,操起一把尖刀,在猪后腿跟上捅了个眼,抓起一旁的铁钩一穿,踮起脚将这条猪腿挂上头顶的横梁。十二三岁的姑娘,做起这些却是娴熟得紧,毕竟是祖传的手艺。
“这么早?”屠绯霏微红的小圆脸前喷着淡淡白气,看着肉案后一张被冻得有些苍白的脸。
“给我划块二刀肉,”不知在街边蹲守了多久的崔三,双手从袖笼中抽出,故作老成道。
屠绯霏大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一笑:“今天冬至,大都是来买肉剁馅的,二刀肉倒不是那么紧俏。”话语间,已是在那条猪腿上割下第一刀肉,往秤杆上一挂,举到崔三眼前:“两斤,二十文。”
崔三讪讪一笑,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数出二十枚,将余下的几枚赶紧揣回怀中,又拍了拍胸前衣裳,有些不知所谓地说了句大实话:“屠家老字号,斤两我放心!”
屠绯霏接过铜钱,也不数,拉出一截麻绳一穿,一拧,将那块二刀肉递给崔三。崔三双手接过,搂入怀中,微一躬身后,转身向尚显昏暗的街巷走去。
“这可能是这个放牛娃的大半身家了。”屠绯霏掂了掂手里的铜钱,望着崔三背后的那几个大补丁。
“我知道,我知道,他身上有妖气!”一个兔子脑袋倒垂而下,眨着一双红红的兔眼,毛茸茸的长尾巴卷在挂肉的横梁上,一荡一荡。
“我知道,”屠绯霏头也不抬。
“可他是人!”粉白的兔脸又往前荡了荡。
“我也知道!”屠绯霏抬头给了它一个白眼。
临近中午,赶集的人逐渐散去,热闹了半天的杀生巷更是最先安静下来。一阵微风刮过,鸡毛贴地打着旋,几撮鸭毛飘舞半空中。
空巷,少年,白衣,重剑。
少年一手捏着手帕捂着口鼻,紧皱着眉头行至屠家肉铺前,单手举起六尺重剑:“师妹,我新得的宝剑!”
“你爹赏你的?”屠绯霏收拾着肉案,勉强抬了下头。
“我进阶七品,我爹奖励给我的!”白衣少年半解释半炫耀。
“哦,那比得过我的杀猪刀么?!”屠绯霏一把将杀猪刀插在肉案上,笑看着少年。
“你若把刀上的猪油擦一擦,我倒是可以和你比一下。”少年有些嫌恶地侧转过身。
“不擦!”少女继续收拾着肉摊,“活还没忙完呢。”
“宝剑岂能蒙了猪油,”少年转身,“待我杀妖祭剑!”
几个闪身,白衣少年消失在巷子尽头。
“我知道,八百里地,跑了大半天,也真是够菜!”兔子趴在屠绯霏肩头,望着白衣少年消失的背影。
屠绯霏反手一个爆栗弹在它的兔头上:“你又知道!”
一番拾掇后,白毛兔子在肉案上抓耳挠腮,屠绯霏沉吟片刻:“我们也去看看?”白毛兔子赶紧点头。
于是少女提起杀猪刀,拎上一根抓猪的铁钩,伸手一招,兔子跃上她的肩头,然后一个闪身,便已出现在杀生巷的另一头。
双头集再往南三十里,芭蕉林,放牛娃崔三经常路过的地方。
……
“爹,娘,你们在哪里呀?!”小孩趴在芭蕉树下哭得撕心裂肺,他是崔三,自幼丧母丧父,兄长不知何在,吃着百家饭长大。哭嚎声中,两片芭蕉叶微微颤动过来,聚拢一起,为他遮风挡雨。
“我讨了门放牛的活计,不会饿死啦,还有牛棚住哩!”单薄的少年满脸欢喜,拥抱着芭蕉树干。
“这是我用割牛草时抓到的兔子,在狗哥那里学到做的竹笛,吹给你听。”少年顿了下,又道,“哦,狗哥啊,就是员外家守门的那个大哥!只要给他好吃的,就对我好,不然,不然……我还是给你吹笛子吧。”
“今天第一次去赶集,见到好多好玩好吃的东西,我慢慢讲给你听。”
“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一场雷雨后,芭蕉树树叶低垂,树干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少年从本就破烂的衣裳上扯下布条,给树干“包扎”。
“你开花啦,我去给你搬点牛粪来补补,狗哥说,牛粪对草木来说,可补啦!”
“花谢了,怎么没有结果呢?”
……
后来,崔三在芭蕉林里遇到一个姑娘,她说她叫小七,她喜欢听他吹竹笛,喜欢听他讲双头集上的新鲜事物,喜欢雷雨天有他在身边。
再后来,长大的少年说要娶她,虽然他一无所有,虽然她满心担忧,但还是含羞答应。已是青年的崔三说,要去双头集上割两斤二刀肉,还说这是他们这里的规矩。
他用买肉剩下的钱买了一根木簪,将她的长发盘起,她低头娇羞接受,然后夹起一块有些烧焦的肉。
“这肉可比牛粪好吃多了!”肥而不腻的美妙口感,让小七一时说漏了嘴。
“我不会让你吃一辈子牛粪的!”心里像喝了野蜂蜜一样甜的崔三顺嘴接道,哪还能想到其他,只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四目相对,两情相悦,两张抹着猪油的嘴就要靠拢在一起。
“住、住嘴!”歪眉阔嘴,半截舌头斜搭在外,虽身材高大,背上却长着一个丑陋大肉瘤的二狗吼道。
他是员外家的看门狗,不对,是看门人!对主子忠心耿耿,对下人喝三吆四,贪财好色,难得狗命够长,一日得道,化而为妖。偶然一次跟踪崔三的时候,见到了小七,便起了贪心。
“死狗滚开!”小七见是二狗,很是恼怒,这只赖皮狗妖,纠缠她多次,碍于情郎生计,才不曾撕破脸面,今次却是大大的不满了。
“小妖猖狂!”白衣少年从二狗身后挺剑而出,“今日路过双头集,接小妖来报,有孽障蛊惑人心,以妖法谋私,一见之下,果不如此!”
突遇此变,崔三心下慌乱,却仍是起身嗫嚅道:“狗、狗哥,我与小七之事,没有请你吃肉,实在是不对,但你大人有大量,有话好好、好说!”
二狗缩身一旁,翻了个白眼:“我与你这穷小子有啥可说。”
小七却是怔怔看着白衣少年,想退,却仍伸手护在崔三身前。
白衣少年一指向她:“草木化精,殊为不易,你若潜心修炼,造福一方,他日得我法家认可,便能……”
“便能像我这样,有吃不完的狗粮,享不完的狗福!”二狗一脸谄媚,吐着舌头,流着哈喇子接道。
“滚开!”白衣少年看也不看二狗,直接一脚将他踢飞,再伸出一指,并指成剑,“然你妄动私情,与这人族青年相交;还擅使妖法,蛊惑二狗家员外,为其谋了份放牛的营生。按律当囚!”
崔三听完,愣愣望向身前小七:“他说的是真的吗?”
小七回首,惊慌落泪:“我,我只是想听你吹笛子,听你讲那外面的许多精彩……还有,喜欢你在我身边的感觉。”
呆愣化为苦笑,苦笑转为微笑,崔三看着她缓缓道:“若不是你,我哪会吹笛子,哪会讲故事,你喜欢,喜欢就好!”
刚从地上爬起的二狗,看得狗爪刨地:“人妖殊途,天理难容!”
白衣少年双手握剑,挺剑就刺:“孽障,还敢执迷不悟!”
崔三伸手欲拦,小七却一把将他推开。
几片脆弱的芭蕉叶只是挡住一瞬,便被撕裂破碎,“噗”剑尖从小七胸前透体而过,她回眸惨然一笑;“你我今生无缘,待来生……”
白衣少年心头一慌,糟了,用力有些过猛,没有收住,然而大剑已将小七刺穿,少年一咬牙,手腕一转,将那许多话绞断。
“呀!”崔三娃发指眦裂,不顾一切的扑向白衣少年,“我不懂,我不服!”
“哼,你自己找死!”正为自己剑术不精而懊恼的白衣少年,手腕一抖,剑尖向上一抬,只待这个放牛娃自己撞上去。
“砰”一把杀猪刀将剑尖格开,屠绯霏一把推开冲将上来的崔三,“法者不容情,法者非无情!”
……
崔三腾地一下,从一块焦黄的芭蕉叶上坐起,脑中有些空白。然后抬头看着眼前破了一个大洞的芭蕉树干,心头一紧,呆了那么一下。只见芭蕉汁液汩汩淌出,不知怎地,放牛娃竟很是心痛,“哗”他毫不犹豫地扯下整截衣袖给它裹上,却仍是止不住那不断外淌的汁液,放牛娃搂紧树干,放声大哭。
滚滚女儿泪,拳拳赤子心。
“我知道,你斩断了他的记忆,却斩不尽他的心意啊。”远处,看着这一切的长耳朵白兔蹲在少女肩头,有些惋惜。
“我屠绯霏,执法外之法,不断常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