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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龙伏地 十二

    几日后的傍晚。

    地面仍是湿漉漉的,但天空已经放晴,盛夏的雨就是这样有趣,夕阳趁着还有时间,抓紧在山头后露了半个脸。

    将军府的潜龙堂会在今晚举办宴会,正式欢迎新加入的三司校尉们。最近往来将军府里的人马好像比平时多了两倍,而且都是裨将、校尉这样中层将领,有几个认得雷俊,远远打了个招呼。

    还没等华承煊开口,雷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院道:“这两日将军府可热闹了,十有八九都是来应卯的,当然了,无事报平安的都要去我们司文那里。惠兄——”

    雷俊这家伙眉毛一挑,眼睛在放光。

    华承煊总觉得他有话到嘴边,刮了下他的脑袋一下:“小子,别卖关子。”

    雷俊缩了缩脑袋,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白面书生,有时明明不怀好意地笑着,给人感觉还是很单纯的样子:“我看今晚,参与宴会的将士们都会争相来看你哦。”

    华承煊莫名其妙:“看我干嘛?我又不是闺阁待嫁的女子?”

    雷俊:“……你不知道吗?骑兵队和步兵队那两拨人,现在看见对方都要绕着走,怕撞见昔日上司——尴尬。嘿嘿,我们私底下都说,这两拨人大概再也打不起来了。”

    华承煊:“然后?”

    雷俊:“然后来司文交接文书的将士,个个跟我打听你是什么样人?和高战云老将军有没有什么门生故旧的关系?否则为什么他老人家那么听你的,骑兵和步兵校尉呢,说对调就对调了啊!”

    华承煊:“……”

    这时路过东院,耳边传来叮铃叮铃声,不是风铃的那种清脆,是金属碰撞的那种,不甚悦耳。

    二人正经过此处,雷俊本就是好奇心特别强,容易被外界干扰,不禁朝着铃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东院文库房掌事在锁门,一把又黑又旧的大锁,发出和它“体格”“长相”完全不匹配的呲呲声。

    雷俊不由“咦”了一声。

    华承煊不知他在想什么,随口道:“看来戌时到了,文库房都锁门放衙了。还不快点走,闲看什么?”

    雷俊一下子思绪被拉回来:“对对,东院宴会快开始了”。

    有个小兵热情跑过来:“请问您是雷俊校尉吗?”

    这家伙被一声“校尉”叫得脸红了,愣是没接上话。

    小兵:“我是先锋营的校尉余镇手下的,有一份文书,刚签发,比较紧急。呃——我知道现在已经过了戌时,已经放衙了,能不能麻烦您……”

    这小兵显然是来给司文交接文书的,误了时辰,他个头不高,雷俊稍微收个下巴就能看见对方束得紧紧的发冠,额尖绒毛未脱,大概跑的着急,脸上全是汗。雷俊顿生同情,慷慨大方兼豪爽地接过文书,转过头,一脸的功败垂成:“惠兄——”

    华承煊又往他后脑勺轻轻一刮:“别废话了,宴会开始前赶回来,我给你占个位置,瓜果酒肉也都给你占着,行了吧。”

    雷俊喊了声“好嘞!”便风风火火地跑了。

    朱雀军中也办宴会,只是规模还比这兰州军的东院宴会大得多。而他作为主帅,也习惯是最后到的一个。所以习惯性地,华承煊今天来的也晚一些。

    宴会筵开三十多席,除了首位四个单席外其余都是双席,并列排开。

    三司新进的人都将被派往兰州所辖的七个县协理地方军务,今晚既是欢迎宴,又是践行酒宴,加上近日兰州各县军情要求一日一报,所以来将军府送文书的人马也多了两倍,几乎是校尉以上级别的将领来了个七八层,加上三司的二十几个年轻人,笼统也有大几十号人。

    华承煊因为来的最晚,几乎是掐着点到,整个广场已经都是人。

    首位上自然是高战云,紫袍虎带,穿着隆重。他的两员心腹大将,也是结拜兄弟分别坐在两侧,左手边是“儒将”南宫淼,排行老二,右手边是罗致,排行老三。老三此人体格高大,魁梧强悍,密须浓髯,豹额虎睛,一看就是沙场摸爬滚打出来的猛将。

    这三人可以说是兰州军最核心的权力人物,而他们之间以兄弟互称,陇右乃至大宁都流传着这三人堪比“桃园三结义”的美名。

    三司的青年们还有是第一次见到盛名远播的高战云,心里激动,热络地纷纷上前施礼。高战云本就喜欢这样年轻充满活力的小辈,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来历,一个个念出来,这些毛头小子们更加乐开了花,凭添为这位陇右第一豪杰效力的豪情。

    华承煊好像更专注于帮雷俊这家伙找位子,并没有参与到热火朝天的“拜见”大军当中。雷俊有一点说对了,他这位司法校尉炙手可热,因为经过人堆时能有意无意地听到“军中斗殴案”的议论。

    但雷俊说得也不全对,因为兰州军中真正算认识他长相的人不多,所以当他走进场内时,并没有什么人要扑上来围观,只有江大海见了他,偷偷往他身上瞄。华承煊便大大方方朝他招了招手。

    这员武将的回应过分礼貌,立即跟兔子被老虎叼起来似的,动也不动了。

    对这个一句话就让自己换了位置的年轻人,江大海走来,有点惹不起又躲不起地咽了口唾沫道:“恵兄弟来了。”

    华承煊问道:“你们骑兵和步兵还闹吗?”

    江大海抓了抓头:“闹倒是不闹了,就是,呃——”

    华承煊:“就是什么?”

    江大海:“就是我们都尴尬着,我现在手下那些小子们都是曾经和我打过架的,但我现在是他们上属,他们既恨我又怕我,天天见面,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过嘛……”

    华承煊:“嗯?”

    江大海:“不过我猜孟强那里也不会比我好。”说到这里,不由五十步笑百步地哈哈笑。

    华承煊:“……”

    他没应那“讲大话”的江大海,抬头自顾看热闹,游目四周,有精通儒术能于政事的文才,也有熟读兵书善于战事的武将,熙熙攘攘,人才济济。可见身处其中的中流砥柱似对高战云和兰州很有信心。

    江大海讪讪站着,搜肠刮肚了半晌:“对了,老将军下了严令,斗殴案是我们触犯军规咎由自取,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决不可以向你寻仇。”

    华承煊:“知道了……”

    江大海有些没话找话说的不好意思:“不过惠兄手底下的那位程刚也是真厉害,我和孟强联手也根本不是他对手。”

    华承煊满口应付:“你这意思是想寻仇也寻不了咯?”

    江大海一惊,连忙摇头:“哪里哪里,惠兄弟误会了。我还想有机会再找程刚指点一二……”

    斗殴案审理时,江大海和孟强的人马都动了拳脚,结果被程刚打趴,武斗不成来文斗,只好动嘴咒骂了李恵祖宗十八代。以至于许多年后,江大海成为大宁帝国最出色的骠骑大将,野史戏说都讲到他这一段。

    当史馆史官拿着戏说的台本找到他勘误,问他是否真有此事,曾对今上满口胡言,堂堂的骠骑大将军当场发了飙,把台本撕得粉碎,还不顾身份地大骂这些民间野史“狗屁不通”,说你们这些史官才“满口胡言”,这种事也拿来求证吗!当然,同时还外加咒骂编造传闻的人祖宗十八代。

    最后,骠骑将军怒消,令下人奉茶,方拨着杯盖眯着老眼,以他的修养竟出口成章地向史官描述了真实情况:“末将微时,君入兰州,耳提面命用礼法教训,为申明约束,对调两兵校尉职务,降伏我等,以徇三军。为解兰州之危,惠王行军勒兵,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用阵法行威,大破龚贼。”

    不过这些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眼前再鲜活再激动人心的人和事,很多年后都无可避免地落为“陈年往事”。

    华承煊终于用目光“锁定”了一个适合他的位置,方收回来眼来,瞧见江大海今天一套骑射服配马靴,俨然已经从步兵服饰换成了骑兵的,想了一下道:“那天我听你讲骑兵训练有眉有眼,你对骑兵懂得不少?”

    江大海眼睛一亮:“没吃过猪肉,也天天看猪跑。”说罢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挠了挠头。

    华承煊点点头,看见程刚原来已经坐在席位上等他了,他赶着过去,因随口道:“骑兵之要是力量和速度的配合,我看你手上的功夫就不错,只练练如何与马匹的冲击力相辅相成。骑兵和步兵不同,上了战场,你们有马,行动更快更灵活,目光也该放远一点,不要只顾眼前几个敌人,要顾着擒贼先擒王,瞄准敌方将领,取其首级,要又快又准。很快就有一场硬战打了,到时立个军功,你手下那些小子们自然就服你。”

    很快就有一场硬战打了?

    这番看似随意的话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江大海还是不住点头,貌似对这位仁兄有种宗教似的迷信。

    华承煊本来抽身要走,又忽然回头,努努嘴问道:“对了,坐在高将军左侧的是罗致吗?”

    江大海:“嗯?”

    华承煊:“为什么他一直瞪我?”

    江大海一愣:“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