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海是背对着首位,听对方这么一问,还真有一股“被监视”的凉意顺着他的后脊梁骨爬了起来,猛地回过头又扭回来,压着声音道:“呃,是罗将军,他,他,兰州军里人人怕他,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罗煞。”
华承煊:“哦,听说他性格彪悍,杀敌残酷。”
江大海:“这是真的,我们都私下计算过罗将军杀敌人数,兰州军里没人比得过他。他还自诩要当陇右杀将,要向咱们大宁的头号杀将午天一看齐。”
华承煊猝不及防:“……”
江大海:“说实在的,我们都崇慕朱雀军和惠王的战功。”
华承煊:“……那这位罗煞为什么好像对我很不满?”他一边说话,一边越过江大海的肩膀,若无其事地和罗煞“对看”,确切的说应该是“对瞪”。首位上的“罗煞”似乎被瞪毛了,眼珠子睁得犹如铜铃。
“恵兄弟别瞪他啊,”江大海不敢再回头看,悄悄拖拽华承煊的袖子,“罗将军脾气不太好,他不满,我猜是因为军中斗殴案。双方是骑兵和步兵,骑兵归南宫将军管,步兵归罗将军管,恵兄弟一句话,是解决了两方常年斗殴的老大难问题,却又动了罗将军的用人之权。”
华承煊:“你们罗将军光是眼睛大,心眼却小。”
他轻飘飘吐出半句话时,“罗煞”正目光灼灼瞧着他们二人,一副要把生吞活剥的架势。
当然,前提是如果表情可以吃人的话……
江大海:“……”
华承煊本就英俊,身形高挺,站在普通百姓或三司青年里,自然显得出众。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桑州来的,桑州是北方,北方人本来就比常人高大,是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宴会上十之七八是实实在在的军人,华承煊站在他们身边,就像仙鹤立于一群公鸡中。
那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与众不同,无论说话走路,浑身都发着光,充满摄人的异力。
一双美目飘了过来道:“恵兄,终于又见着你了。”尤念似一直在等候他的出现,一见面便绽出甜美笑容。
华承煊笑道:“是你啊,尤念。”
尤念听他喊自己名字,一双眼睛便不受控制地亮了起来。尤念今天一身素白色书生打扮,脚蹬黑靴,乌发束冠,俊美俏然,高兴得就差转圈圈了。
要是雷俊见此,必又要怀疑一番此人娘娘腔的有龙阳之癖。
华承煊柔声道:“你的黎朗小弟呢?”
尤念往旁边一扫,三步并作两步就把那个孤僻少年从人堆里一把拽了过来。
黎朗原本乖乖地趴在桌上吃饼,莫名其妙被拎起来,嘴里还叼着半个饼,不过不情愿归不情愿,但却真听了尤念的话,乖巧地向华承煊鞠躬行礼。
华承煊和蔼地应了一声,摸着他的头,发现这孩子这几日似又长高了些。
尤念这个当“哥哥”的似也对弟弟十分关爱,行礼后就又把自己手里的点心塞给他了。
真正挨饿过的人对食物总是十分珍惜,尤其差点饿死的人。所以黎朗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光了小饼干,嘴里塞的鼓鼓的,手里还捏着一团,像只要过冬的松鼠。
尤念摸着“小松鼠”的头笑道:“恵兄不要笑话。不管做什么,我们小朗总要先将肚子填满才行,即使是来参加宴会也是如此。哈哈。甚至在他睡觉的床下面,都是吃的。”
华承煊有点吃惊:“床底下?”
尤念连忙解释:“但我发现以后,就都被我挖出来了——小朗,可不敢再往床底塞食物啦,会招老鼠的。”
黎朗被说得不好意思,白了一眼。尤念怕他生气,哈哈一笑,就不再说下去了。
华承煊听得本想笑出来,但仔细一想,却又不觉得可笑,反而同情这个少年了。
他削瘦的身材,倔强的眼神,甚至床底下藏的那些食物,其实是充满了辛酸。一个人对饥饿的害怕到了这样的地步,乃至恐惧,他一定是遭受过许多艰苦。
而正是这些艰苦,才锻造出少年的不屈、坚定和独立吧。
所幸这些艰苦,还有人可以体谅帮助。许多年后回忆起来,那苦的滋味也会变成甜的吧。
华承煊想起二十年前某个饿肚子的晚上。也是从那一晚后,小小年纪的他决定发奋学习骑射——
“大哥,凭什么要我给那个粗汉行礼?”小男孩狼吞虎咽,还不忘用手背抹了把满嘴的饼屑。
“小鬼牢骚真多,今次皇子和氏族公子们的比试里,你骑射成绩最末。你口中那粗汉可是禁军教头,骑射一等一的好,他便是我给你找的骑射教习了。”
“哦——”小男孩毕竟还小,含着奶音,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哦什么哦。”当大哥的嗔怪道,“别不知好歹,以后给哥好好学骑射知道吗!别丢我东宫的脸面。”
小男孩觉得“东宫”这么大口锅扣在头上,他那点微弱是体力根本撑不住,身体很是“识相”地发出“咕——”的一声。
肚子饿。
“好了好了,父皇罚你跪了一天,还吃不够吧,快,赶紧再吃个,别叫人看见了。”哥哥说着又从黄袍袖口里抽出两个饼塞弟弟手里,“小饿鬼,快吃吧,这里是宗庙,没父皇允许谁也不能进来。我虽然是太子,也只能偷偷进来这里一会儿,马上就得走了。”
做哥哥的大包大揽,做弟弟的乖巧听话,把食物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腮帮鼓鼓地,含糊地应着:“唔——嗯——叶叶辣哥(谢谢大哥)”
大哥轻轻刮了下弟弟的后脑勺:“吃你的,别说话,诶诶——叫你快点儿吃也不是这么吃啊,像只过冬的松鼠似的。啧,别噎着,我这里还有一个啊。你留着今晚饿了再吃,别一下子吃光哦。”
他那时已经是堂堂的监国太子,谁能见到他为一块饼而絮絮叨叨的样子呢,可落在小惠王眼里,只道是家常。
心里的这副书卷已经泛黄,却一直难忘。
泛黄的还有渐晚的天色。
司文堂里,雷俊手肘压着先锋营的调令文书,又往窗台挪了挪,借夕阳的光线把最后几个字誊抄完。小兵乖顺地站在一旁。
“好了。”雷俊举起文书,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夕阳的光亮透过字体,每一个字都镶上金边。
雷俊又拿出司文印给文书敲了个章,最后简单扼要地又念了遍:“暂抽调先锋营步兵一千巡逻城防,只带三日干粮,装备精简,随时待命调回大营……”
越念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雷俊边说边磨牙,脑门儿啧啧直打问号:“暂时的?只带三日口粮?所以不是城内防卫人手不够,最多也就是暂时不够。再说了,城防是徐正的亲卫队在管,一直都很稳当,怎么会不够人手?那这些调来的什么时候又要调回大营啊?”
有什么大任务,需要借调先锋营的人手来补充?
小兵大字不识一个,老老实实站着当木头人。
雷俊神叨叨地自言自语:“昨天是封锁城门的军令,今天又是回调千名士兵回来巡逻的调令,然后又是临时的?”
小兵是真不懂,没搭腔。
雷俊缓缓放下调令文书,又站起来去翻司文堂的书柜,最近将军府送往各地和各营的调令文书格外多,司文都需要誊抄一份,他要一份份打开看,越看越神叨叨,越看眉头皱越紧。
一份份的人员调令,渐渐在雷俊脑海里串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线索。
忽地,他喉咙里爆发出“哇”的一声,犹如做法的神棍神叨叨半天,最后终于把符纸“刷”地丢入火盆那一瞬蹭地串起的火苗。“神棍”雷俊把小兵当人形“火盆”,手里的文书往其怀里一掷,飞也似地往东院宴会奔去了。
东院的宴会开始。
乐队奏起迎宾的喧天乐声,场中诸人纷纷入席就座。
总管迟栖特意调来兰州最有名的乐坊为宴会奏曲,貌美如花的舞娘身着华丽服饰随着声乐翩翩起舞。今晚的场面颇为隆重,凸显对兰州新招录的三司新人的重视。
这种清平繁华不是靠粉饰出来的,而是因为兰州积攒了丰实的家底。
华承煊与程刚一席,尤念拉着黎朗紧挨着他们左侧,每席都坐齐了,只有右侧那席少了一个人,另一人似是在等着,一直在伸脖子向后张望。
尤念和他熟络,是一同被招进司文的同僚,又曾“拔刀相助”过,哈哈招呼道:“慕青,你真可怜,孤零零的独坐一席。”
慕青听到有人酸他,扭过脖子反驳道:“才不是呢,我在等雷俊。”
尤念感到奇怪:“雷俊?他平日最爱热闹,怎么今晚却迟到这么久呢?”
“他刚才临时公务,回司文堂去了。”华承煊补充道。
慕青也一愣:“酉时就放衙了,什么公务这么紧急?”
华承煊没那么多好奇心,简略道:“先锋营的有小股兵马调动,递了调动令过来,需要司文誊抄留档一份。雷俊应该很快就到吧。慕青——你可得把位置给他留着。”
一向沉默寡言的黎朗边吃边问道:“先锋营有调痛(动)?”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声音稚气含糊。
尤念别了少年一眼:“小朗,吃你的。”
三司的青年们本就坐在同一个角落,众人正纳闷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慕青大喜,跳起手抓住来者道:“你小子总算来了。”
雷俊被他一把揪下来,样子却不像来吃宴会的,左右张惶失措,双目交织着恐惧和激动:“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