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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饰简陋的当垆前,穿着朴素的吟游者勾肩搭背,引吭高歌,显出几分“盛世甘为散淡人”的洒脱,可东倒西歪的身躯却泄露出他们醉酒的事实。

    与外界的喧哗吵闹不同,春棹溪酒楼内却是鸦雀无声。说来也算是店主独辟蹊径,考虑到文人雅士素来喜静,便取“春棹毂溪船”之句,将其打造为文人墨客的聚会之所,也算是京都的一道独特景观。

    这般寂静,衬托得心急火燎的脚步声更显突兀。

    谢勉是快急疯了。

    他与两位同门约好今日在春棹溪酒楼相聚,本来是按时守信的人,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多余的银钱请短工,父亲便让他帮忙处理农事,事务繁多,身体疲倦,所以昨夜睡得晚些,却没想到今早迟过太久,倒有些难堪了。

    谢勉气喘吁吁地停在四楼的天字号厢房前,用宽大的衣袍抹抹汗,轻微整理仪容后,方才推开房门,满含歉意得对房间内的两位男子拱拱手“晖之兄,子安兄,抱歉,我来晚了,实在该罚。”

    屋内窗边,坐着的不是礼部侍郎谭宸和右丞相之子沈长念,又是何人?

    倘或按照道理,这三人相聚,倒显得不合情理。

    谢勉出自望族谢家,是数百年前晋太傅谢安的后世子孙。但他家不是嫡系,只是依靠着谢家族田生活的没落旁支,与谭宸和沈长念的家世相差甚远。

    而身世相近的谭宸和沈长念相交,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入官场的世家大族都知晓,朝堂间现今分为两派,因两位领头人的职位差别,所以被分称为左/派和右/派。

    显而易见,两派的领导者,就是朝廷的左右丞相。

    沈长念的身份不必赘述,沈重的嫡子;但谭家,却是坚定的左派。

    怪否?怪,也不怪。

    人与人相交,讲究因缘际会。这三人虽然年纪相差甚远,但先后成为谢轩的内室弟子,又因为谢轩倡导辩驳之术,所以常常组织弟子辩论。三人相互驳斥,共诉衷肠,倒是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再者则是,三人中有两人都还未从政,虽然需要适当避讳,但也不用过度害怕党朋之争。

    “无事”长念起身回礼,伴随微笑。

    他素来神色都是淡淡的,辨不清喜怒。即便是贵族传统的礼节让他习惯性露出笑容,也难以看出多少愉悦的心思。

    世人常言,人不可貌相。可若是相貌丑陋的男子,即便举止高雅不落俗套,也常会被污蔑成清高自傲;但如沈长念般清秀些的人儿,略微淡笑,却生生将高冷逼出几分俊秀的滋味。

    谢勉被他的笑迷的有些恍惚,一愣,暗自觉得沈长念不愧是侯门子弟,粗糙的双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粗布长衫,顿时面红一片。

    谭宸见谢勉呆愣在门槛处,立刻笑着上前环住他的颈项“快来吧!别在那儿磨蹭了。”

    谢勉被他使劲一拍,这才回过神,轻笑坐在窗边。

    他们这三人,平日里相聚,都是要煮酒论英雄,谈谈自己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可今天在此,关注的却不是时局,只是简单地为了看热闹。

    这热闹,便是安南国使团入京。

    安南国偏安一隅,名义上是魏朝的附属国。

    太/祖皇帝从前朝赵氏手里夺得江山,也曾想过完成大一统,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怀揣着雄心壮志,开朝初年,太/祖皇帝对内宣扬权威,统一思想,对外加强军事制裁,希望通过武力一统江山,威势颇强。

    但即使威势再重,也无法阻挡生命的流逝。太/祖皇帝逐渐年老,与此同时,他却越发追求永生,所以举全国之力招徕大批术士,为他炼制“不死丸”。

    他宠信的宦官盛羡知道皇帝的渴望,听说蛮族人对这些事情更加精通,而手下探子更是说安南国师精于此道,所以盛羡立刻将搜集的消息禀告给太/祖皇帝。

    龙心大悦之下,太/祖放弃军事统一,开始派出大批队伍出使周边各国,尤其是安南。并且为了将安南的国师请至京都,特意与安南王签订条约,还将皇女嫁给安南王为妻。

    安南国偏安一隅,军事能力衰弱,长期洪灾泛滥。能够用一个国师换来魏朝的支援,安南王自然乐意至极,并且为了获得最大程度的信任,安南愿意在名义上成为魏朝的藩属国,采纳魏朝的官制,穿魏朝的官服,尊太祖皇帝为“天下共主”,也是结两邦之友好。

    魏朝的公主早早的嫁过去了,最后没想到的是,国师还没抵达京都,太/祖皇帝就仙逝了。

    虽然如此,两国的条约已经签订,总不能反悔,也就维持着藩属关系,安南每年来给魏朝进贡,而魏朝适时给予安南援助。

    明年开年便是进贡的正经时间。但今年五月,礼部就开始准备列国进贡事宜。如今十月左右,安南国的车队按计划驶入京都。

    马蹄声由远及近,原就热闹的街道此刻愈加喧哗。争相推销自己商品的小贩,也都纷纷停止叫卖,翘首以盼,想看看这安南国的蛮族人和本朝的汉族人有什么区别。

    沈长念听见窗外的动静,推开窗扇,百里连骑入眼而来。

    领头的官员骑着马匹为身后的长队开道。他的姿态放松,整个身躯微微向后倾倒,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丝毫没有出使强国的紧张感,仿佛只是来魏朝游玩。

    沈长念见着他的散漫,执起食箸,笑道:“我看安南国这次,可不只是出使这般简单,恐怕还要招位驸马。”

    “哦?”谭宸原本正埋头咀嚼牛肉,听见沈长念的话,眼内闪过寒光,抬头却又荡然无存。他翘起二郎腿,笑嘻嘻地说道:“两国事宜,子安兄可要慎言,你如何知晓必然有婚嫁喜事?”

    “你看最前方那人的动作”沈长念放下碗筷,指向窗外。

    谭宸和谢勉也随着他的动作,看向领头的人。

    沈长念继续说道“安南国采用魏朝的官服模样,而那男子身穿仙鹤补子朝服,表明他一品文官的职位。但他双手放松,几乎全凭脚力控制马匹,定然不会是普通的文官,想必是应当是武官出身。”

    沈长念说道此处,笑了笑“安南和大魏一样,文武官不交叉升迁。既然如此,多半那官员是在扮猪,等待老虎上套。”

    “子安兄的话漏洞百出”谢勉听毕,笑着摆摆手“难道骑术好,就一定是武将出身?不能是武学良好的文官吗?''

    “不会”沈长念摇摇头,收敛笑意“那男子神色虽然散漫,但左手食指摩擦鞘箍的动作,却表明他无时无刻不在保持警惕。这样的紧张度,说明后面的马车内必然坐着尊贵的人。两国相交,贵人出巡,如何会安排派文官护送?想必那人定是武官无疑。”

    谭宸不置可否。

    沈长念知晓谭宸在礼部任职,见到他的反应,心下也就肯定了七八分,继续说道:“那马车的车轮采用普通的木材制作,车辖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就连车帘也只是普通的麻制品,所以整个车身,看起来还不如普通富商家。可关键点却是在那帘前的帘钩上。”

    谭宸定睛细看,了然于胸,打开折扇,扇面上的“才貌双绝”便显露出来。

    “子安兄好眼力”他笑道,不愧是沈重的儿子。

    后面的话,沈长念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前面的话,已经透露出谭宸的明了。

    那帘钩,看似只是老旧的镶玉铁钩,其实,它早就生了锈,但这锈,不是铁锈,而是铜锈。再结合它的样式,可以判断出是前朝赏赐的鎏金铜制镶玉钩。按照规定,这种帘钩,仅提供给皇族女性成员使用。

    可以想见,安南皇室内,需要武将特意守护并且能够任意外出的,定然是安南王的独女,沁媛公主阮妗。

    谢勉家境贫困,看不出那帘钩的独特之处,但又顾忌颜面,不好意思出声询问,也就装作明白的模样,冲沈长念拱拱手:“子安兄果然细心,吾不及也。”

    谭宸或许是知晓谢勉的性情,又将缘由赘述一遍,然后笑道:“沁媛公主入京,也不是秘密,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此次安南入京,倒还有些其他事情,不便多说。”

    “不必你说”沈长念用食箸沾酒,在桌案上写字,促狭道“为这事,对吧?”

    谢勉和谭宸二人凑上前看,“救济”两个字清清楚楚地躺在碗筷边,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得到公主的指令,陈铭勒马掉头行至马车边,隔着帘窗,严肃地问道:“小公主可是有何要事?但说之前,您要知道,首先,我们已经到京了,暂时不能回去;其次,若是要更衣(如厕的委婉说法),请您克制自己;再者,如果是想购置特产,请您再等待半日;最后……”

    “最后,小公主,你要知道,您是神明在安南的化身,您是神明降给安南的福音,你的形象代表着安南形象,所以,小公主,你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阮妗模仿安南使者的声音,说到最后,却是直接笑出声来“陈叔,一路上您都说同样的话,我都能背了。”

    陈铭自己也跟着她笑起来:“安南王严肃,安南王妃端庄,却生出您这样的鬼机灵。”

    阮妗偷偷地吐完舌头,才撩起帘幕向外张望,酒楼窗边的男子映入眼帘,眼睛一亮,她笑道:“陈叔,你快看,那个男子真好看。”

    陈铭顺着阮妗的视线望去,看见窗边面颊通红的男子,蹙眉回道:“公主,安南王已经为您相中驸马。我听闻大魏人素来重视名节,您还是收心吧。”

    “陈叔,您可别乱说。”阮妗浑不在意地笑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觉得这副皮相难得罢了。”

    安南使者知晓公主没有其他的意思,才放下心来,认真说道:“您的眼光可真不好,白白瘦瘦的像个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必须像安南王一样,才是值得终身托付的人。”

    阮妗听完他的话,自家父皇那黑胖黑胖的笑脸模样忽的冲进脑海,她浑身一颤,才终于明白。

    每个丑帝王的背后,都有一个衷心支持白痴到底审美畸形的臣子。

    父王,对不起,女儿以往真不应该怪你长得随意。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