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热闹,三人饮完酒后纷纷散去。
沈长念走路回到自己的小院里,他的酒量比较浅,虽然醉的快,但是清醒得也快,再者冬季妖风阵阵,很快他也就完全挣脱了恼人的眩晕感,开始复习诗书,为来年的科考作准备。
瑞祥在桌案旁陪伴着沈长念,替自家爷研磨,看着长念少爷用毛笔蘸了蘸清水,随后才用毛笔点了点墨水,始终在泛黄的薄纸上写着“永”字。
高门大户选的书童,自然不会是不识字的大老粗。据瑞祥自己说,他祖上还出过状元,只是后来家境中落,所以才被卖到沈府当小厮。但他也并没受过名士的教导,也只是粗略地识得几个大字,不作睁眼瞎罢了。
所以他没办法看出沈长念字体里表现出的凌乱,也自然不会猜得到沈长念内心的忧愁。
他忧愁的,便是这次科举。
若是放在九年前,沈长念绝对不会害怕会让亲人失望。那时的科考才刚起步不久,规章制度乃至于考试范畴几乎都是在仿效前朝的“分科举人”,所以许多考题都比较僵硬死板,甚至直接要求考生默写儒学圣人的“圣言”。
换言之,数年前的科考,只需要“死记硬背”就可以顺利过关。
却没想到之后祁学谦掌握相权,在皇帝的支持下开始变法,首先针对的就是科考制度。虽然名称没有发生改变,但科考的内容发生巨大变化,从以往的单纯默写变为默写和理解并重,甚至会直接就当年发生的大事向考生设置问题。
变法后的科考难度直线上升,中举的人数有所下降,开朝以来冗官的现象也逐渐缓解。
变法越成功,祁学谦的威望也就越高,不过八年,天子门生统统成为了祁家门生,而他却没有放缓变法、将政权交还给皇帝的意思。
沈重既愤懑又无奈。
他是坚定的皇权派,当时为了将实权从太后手里夺回来,所以最开始才极力支持祁学谦的改革,却没想到赶走了牝鸡,却招来了猛虎。
而且因为变法刚开始时,沈重担心沈长念年幼,无法快速适应变化,同时也觉得祁学谦变法的目的是推倒太后,所以很快会结束,到时候再让自己儿子去参加老样式的科举,中进士的把握会更大。
却没想到这一过就是八年,太后倒了,皇帝忍了,祁学谦的势力愈加庞大。朝堂上下,只有沈重自己凭借着以往的威势能勉强和他争锋。
但沈重也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庶长子的出身限制了沈长泛今后的发展,此时必须尽早让嫡长子支撑起沈家,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科举扬名。
因此沈重近来迫切地要求他学业提升,甚至到了非得夺取前三甲的状况不可。
沈长念长叹一口气,长泛无法从政,所以父亲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想让长泛成为自己的幕僚,可,倘或往后某日知晓自己是女儿身…
想到这些,沈长念摇头将繁杂的心思抛到脑后,开始临摹王右军的楷体,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却看见一人满面通红地倚靠在门框边。
不是害羞,是喝多了。
沈长念看向自己的庶兄,虽然他比自己年长,但算着身份,他还要向自己行礼,而沈长泛平日里最注重规矩,自然不会让自己先有动作。
果然,沈长泛发现长念的注视后,醉醺醺地将陶质酒瓶放在门廊边,摇摇晃晃地走进书房内,拍了拍衣裳,摇头晃脑着拱手行礼。
“沈…沈长念”饮酒过度让他有些口齿不清“父亲让你去前厅,说是,嗯,说是有客人拜访。”
沈长念认真地回礼“我知晓了。”
于是沈长泛转身想要离开,沈长念看着他孱弱的背影,鼻尖一阵酸意,忽的叫住他。
“长泛”他劝道“人生有很多路可以走,官场黑暗,或许并不适合你,这次劫难说不定就是逼你走其他的路。”
沈长泛顿了顿,拾起酒瓶,转过身,依旧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你是局外人,所以能说得云淡风轻。”
沈长念顿了顿,不再多言。
“沈长念”沈长泛瞥着他沉闷的样子,恍若忽然清醒,笑得越发狠厉“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的出生。”
沈长念一惊。
“如果没有你,我就是沈家嫡系唯一的血脉;如果没有你,父亲也就不会用我试水;如果没有你,我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会影响姐妹的婚嫁,可我...”话只说了一半,沈长泛忽然止声,灌了自己几口酒,转身离开,留下身后沉默的人。
他继续向前走,眼神逐渐黯淡。
可我...总是不愿意对你下手。
沈长泛回想起小男孩刚出生时,软软的一团;回想起他笑嘻嘻地抱住自己的小腿喊着“咯咯”;回想起他跌倒时哭着要自己抱的场面,心底一软。
可他脑海里,还闪过的,是父亲知道自己不能入仕后的无所作为,是姨娘知道自己不愿意争夺爵位后的哭泣,还有...他陡然捏碎了酒瓶。
如果沈重不能为自己谋取前程,那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
沈长泛仰头看向天空,太阳的灼热刺得他眼睛疼痛,但他却死死地盯住许久,终于松开了鲜血滴落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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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念踢了块石子,石子滚进冰冻的池塘里,在冰面上转了几圈,又停了下来。
他走在去往前厅的小道上,有些说不清自己心内的感受。
长泛的母亲和沈周氏关系并不好,他自小就知道。只是小时候沈重有意让他和长泛待在一起,甚至他照顾自己的时间比母亲照顾自己的时间还长,所以他们幼时关系一直颇为亲近。
他知道沈重想让他们兄弟俩相互扶持,他很乐意,本以为长泛和他的心思一样。
却没想到,他心里的悲苦和怨言…没有说出来罢了。
沈长念垂着头,有些理解他的感受,但终究还是失落比较多。
沈长念走到正厅外,还没进入院子里,远远地就听见沈重爽朗的笑声。
古往今来,每当谈及官员,世人骂一句“黑心”,或者说是“贪婪”,但实际上,只有真正入仕的人才知道,为官不易。
刚进朝的官员,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如果不贪,贪官就要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贪婪,百姓就要把你视作社会的蛀虫。
官职越做越高,盯着你的眼睛也就越来越多,所以高官,尤其是干净的高官,最需要练就一身喜恶不形于色的本领。
也因此,自小到大,即便是作为亲生儿子的沈长念,也极少听见父亲的笑声,更别说是这般开怀大笑。
他挑了挑眉,暗自道了声“稀奇”,快步走到门外,就看见茗泉的新收的干儿子顺祥正守在门口,于是上前通告了一声。
顺祥显然事先得了沈重的吩咐,见到沈长念,脸上堆满笑容,皱纹全然聚在一起,他弯腰,轻轻地替长念拉开门,低声说道:“老爷等候您许久了。”
沈长念礼貌性地颔首,走进门去便看见一位芝兰玉树的男子。他的相貌与时兴的女子柔媚之美不同,眉色墨黑,倒是显出别样的阳刚之气。
但俗语说“刚则易折”,放在容貌也是适合的。倘或五官太过刚硬,就容易透出凶恶,可他却意外地在脸颊旁生出小酒窝,平白增添几分亲切感。
一见如故,大抵是这种感觉。
沈重看两人相互间打量了一会儿,就捋了捋半白的长须,站在男子的身旁,笑着介绍道:“长念,快来见过你表兄。”转过头又说道:”文瀚,这就是你那不成才的表弟,长念。”
沈长念是嫡子,他的表兄自然是东郡周氏的后人,略微细想,他就知道这位表兄是谁。
沈周氏嫡亲兄长的长子,东郡周氏当家人的嫡子,周慕礼,字文瀚。
“长念弟”男子笑着拱拱手,此刻声音稍显喑哑。
沈长念微笑回礼。
沈重看着自家孩子礼数周全,稍微满意地点点头,询问道:“长念,你母亲可在寒香院内?”
“回父亲,最近家中没有收到邀约,母亲自然在寒香院内,按着时辰推算,恐怕此刻正在念书。”沈长念淡淡地回道。
“嗯”沈重低吟一声,笑着对周慕礼说道“她母亲自嫁过来,喜欢诗书的习惯就从未改变过,可见世人所言非虚,周族当真是诗书传世的高门望族。”
“姑父谬赞了,"周文瀚推推手,谦虚道"说来也是惭愧,我周家虽然被世人冠为书香门第,但本朝以来还未出现过一位进士,算不得望族。”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沈重也知道周氏没落的隐情,摆摆手,干脆结束了这个话题“院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只是你才刚抵达京都,想必还未见过内子。现在趁着天色未晚,赶快去看看你姑母吧!听说你要来,她念叨你,可是念叨得我耳朵都生出茧子来了。”
周文瀚也就应承过来,和沈长念一同退出了主厅。
沈长念想着依照母亲的性子,周氏估计也是家风严肃,却没想到两人刚走出沈重的视线,周慕礼却忽然伸手弹了弹他头顶的玉冠,浑不正经的语气调弄道:“哟,小矮子,不记得我啦?”
突然的转变弄的沈长念摸不着头脑,疑惑地凝视着他,问道:“你难道不是文瀚表兄?”
“我是呀!”周慕礼和他并肩行走,笑嘻嘻地回道“小矮子,你是不是傻到忘记小时候的事情了?”
“小时候?”沈长念记忆里并没有见过这位表兄,只能满怀歉意地再次问道“我幼时见过您?”
“当然见过。”周慕礼见他的神情不像是作假,浑不在意地挥挥手,衣袖顺着小臂滑落,眼神里满是狡诈“我总角的时候,姑母带你回过一趟周家,你那时候不过三岁,知道我是你表兄后,径直扑在我小腿上要我抱你。“
沈长念想了想那副场景,笑容逐渐凝固,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又听他说道:
“我那个时候多成熟呀,肯定不愿意抱着小屁孩,可你你一直哭着喊着说‘表兄,别走,别走’,我看你可怜,所以才勉为其难纡尊降贵地抱了抱你。”
说到这里,周慕礼顿了顿,仰起头,露出一副“快来膜拜我”的模样。
“自此之后,你在周家就一直跟着我混,我让你往东你都不敢往西。”
沈长念听着这位表兄的叙述,满头黑线,沉默许久后才问道:“真的?”
“我是你表兄,难道会故意骗你不成?”周慕礼看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表弟,言之凿凿“再说了,你当时年纪小,记不住也是常理,可我比你大上四岁,难道还会记错吗?”
沈长念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只能拱手笑道:“幼时多蒙表兄照顾了。”
“嗯,表弟知道就好”周慕礼学着沈重的腔调,故作庄重地捋了捋丁点胡须,闷声道“想来是表弟还年轻,可以原谅,日后胆敢再犯,重打三十大板,可有异议?”
和他聊过一阵,沈长念也大致能猜到这位表兄的性格,也就微笑回道“无异议,罪人沈长念认罚。”
“嗯~孺子可教也”周慕礼又装作儒生模样,摇头晃脑地说了句老话。
两人拐过梨树旁的弯道,沈长念思索许久,出声道出了心底的疑惑:“表兄,那你这次来京,是为了参加明年的科考吗?”
“自然”周慕礼看向自家表弟,反问道“不然表弟以为我要做什么?”
“表兄今年二十有四,却是头一年乡试,让我觉得有些好奇罢了”沈长念笑道。
“当年太/祖皇帝夺/权,我太/祖父率先反对他登基称帝,后来政局稳定,太/祖皇帝自然不会放过周氏“周文瀚听后,并没有和他卖关子,反而径直向他解释。
沈长念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位表兄的叙述。
这段故事已经比较久远了,当年的是非如今似乎的平淡下来。
只是现在重新被提起,还是能一窥那时惨烈的斗争状况。
“为了避免周氏的覆灭,乾元三年,我太/祖父率领所有在朝周姓子弟集体辞官,回到东郡,自那之后,我们周氏后人就极少入朝为官。”
“那现在?”沈长念忽的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内心波澜翻涌,他看着周慕礼,试探性地问道。
“如你所想”素来嬉皮笑脸的周文瀚没有回望他,他望向的,是无垠的天际和起伏的远山。
“沉寂百年的周氏,回来了。”
他淡淡地说。
魏朝的天,该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