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晋武帝千辛万苦登基为帝,只可惜身体衰弱,没能熬过不惑之年。无奈之下,将孤儿寡母托付给太/祖皇帝严佚,告诉他“儿若无道,君可代之”。
谁都知道这只是句变相的客套话,但谁也没想到这却成为他改天换地的借口。
鼎隆二年,天狗噬日,大不吉。
时任德州节度使的严佚,打着“天下无道”的旗号,亲自训导哀帝。却没想到哀帝病逝,一份遗旨,让严佚迎娶哀帝的嫡妹——长公主赵须悦,原本预定的是生出的嫡子随国姓,似乎是名正言顺地继承前朝。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借口。
且不说长公主本就有心爱之人,单就他们的身份来说,两人成亲,就等同是乱/伦。
乱世当道,且恰逢这样漏洞百出的情况,一时间,全国各地纷纷起兵反抗。
但群龙无首,地方力量就是一盘散沙,不过半年,叛军就被镇压完毕。
对普通人来说,战争是惨烈的;可对某些人来说,却是值得纪念的。
叛乱让军事权力完全归属于严佚,他干脆将国号改为“魏”,真正地荣登大宝,自然他的后人,也不必再姓“赵”。
或者说,他也不必拥有,姓赵的儿子。
战乱让国家疲惫不堪,严佚也担心魏朝再次陷入战争。于是一场杯酒释兵权,将全国调兵遣将的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尔后又改革财政制度,将地方封国郡县的财权收归中央。
这般下来,不过八年,国库充盈,天下安定。
倘或只从结果来看,太/祖皇帝也算称得上是明君。
但明君对权力的占有欲愈加强烈时,就会让国家陷入泥沼。
太/祖皇帝为了完全占有军政大权,将前朝大臣调换为自己的亲信,真正掌控着绝对的权势。
绝对的权势带来绝对的猜忌。
已经而立的太子成为太/祖皇帝的培养和防范对象。即使他能够独当一面,太/祖皇帝也始终没有把权力放给他。
皇帝没怎么认真读过书,但知道那些唱戏的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养出太/子废了老子。
太/子成了个空头衔。
乾元十九年春,山陵崩。没有实权的太/子无法控制局面,诸位皇子群起而争之,手足相残,最后决出的胜者,却是不起眼的先皇嫡次子、庆王严祖舜,
严祖舜登上帝位,本着一颗救助黎明苍生的心,决意匡扶天地,便仿照前朝的恩科,设立文举和武举,决心举天下名士。
他本有心为之,奈何造化弄人。
夺/权之事,本就惨烈,而严祖舜在此期间耗尽心血,登位不过五年便已然油尽灯枯,暴毙而亡,被冠为文帝。
他的独子严佑元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也就是现今的帝王。
皇帝原本是魏文帝宠妃生下的皇子,但由于时局动荡,幼年时的教养只是一般,所以魏文帝本来无意让他成为继任者。
而严佑元自己,因为身份限制,也因为亲眼见证过夺嫡之争的惨烈,性情谦逊温和,甚至有些怯懦恐慌,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追求皇位。
他的登基,只能说是,天意如此。
登位初年,朝廷动荡,皇太后严宋氏联合随州节度使常安控制政权。
皇帝自知能力有限,难以掌控全局,所以冲破阻碍,极力废除原本科考对举子的诸多限制,譬如要求身材修长,譬如要求说话流利,譬如要求……面容无损。
祁学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提拔起来的。
他早年间生活困窘,魏国与北境元国的硝烟升起时,他被抓作壮丁入军。战争结束,伤疤却永远残留在他的眼角。
按照规定,他本不能为官,一朝得势,倒要感谢皇帝的宽厚。
只可惜,那人不是个会感恩戴德的。皇帝原以为的利刀,实际却是把双刃剑,镇住了朝堂,却也束缚了自己。
沈长念一边想着,便看见母亲朝自己丢了个眼神,遂再次向父亲行礼,跟随母亲走回寒香院。
小道细细长长,中间又转过几道弯,远远即可听见女子在议论今日的事,只是等到近些,嫡母周氏身旁的嬷子也她们一眼,议论声便又停息,目光就隐隐约约地落在她的身上。
具体点,脸上。
谁叫沈小少爷与其他男子相比,容貌算是上等哩?╮(╯▽╰)╭
沈长念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加上性情温和,便没有额外的反应,倒是母亲瞥了侍女几眼,吓得她们皆收回视线。
两人先后进入房内,沈周氏的陪嫁侍女青竹向外张望一会,合上黄花梨木制的房门,随即冲夫人点点头。
沈周氏微微颔首,向长念问道:“学业如何?”
“尚可”他平淡地回答,面色未生波澜。
“尚可?”伴随着女性讥诮的反问声,瓷杯便陡然飞至他的面门,一声脆响,利光划过他的面颊。
意料之中的事,沈长念没有言语,修长的手指划过脸颊,滴滴血珠便顺着轻薄的指甲流落。
沈周氏是位好母亲,精心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期盼自己早日成才,只是...不免严厉些,他自我宽慰。
严厉得...让他恍惚间觉得,幼时会唱歌哄他、会陪着他欢笑的母亲另有其人。
往日里母亲的温柔突然冲进脑海,沈长念有些失神,不愿多想,轻微垂首,散落的几缕丝发恰好掩盖住他失落的神情。
沈周氏似是完全未曾察觉儿子的情绪,拍案而起“我辛辛苦苦生养你十五年,便是求你能够继承爵位,忠君效力,匡扶天下正义。倘若只是尚可而已,你不若干脆将这嫡子之位拱手让与沈长泛,也好过我为你操心担忧!”
沈重身为列侯,按道理,他的爵位应当由嫡子世代沿袭。
但沈长泛比他年长太多,又先于他入仕任职,沈周氏总担心现今朝堂诡谲莫辨,沈长念会当不了官。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即便他继承爵位,也只会受到磋磨。
毕竟没有实权,地位便失去它本身的意义。
“儿子不孝,让母亲诸多挂念”沈长念回想起母亲往日的训教,撩开长袍俯身跪地。
腰间的玉环泠泠作响,但他的语气内却没有悔恨意味“母亲,儿子知道因为肖氏的缘故,您一直惴惴不安,担心那人从中作鬼扰乱了爵位继承的事。可儿子与长泛虽然年纪相差颇大,但情谊深厚。手足相残之事,儿子无法做出,相信长泛亦是如此。”
沈长念是坚定的,但沈周氏,是嗤之以鼻的。
“哦?是吗,你兄弟二人倒是情谊深厚,那我这母亲,倒是妨碍你们了。”沈周氏勾起嘴角,与儿子长念相似的狐狸眼内显出轻蔑,似笑非笑“那不如你让你父亲废了我,立你好兄弟的亲姨娘为正房,可好?”
他听见母亲的重话,神色忽变,回道“儿子不敢,还望母亲息怒,切莫因为儿子伤身。”
或许是因为银炭烧得房间太过灼热,沈周氏起身推开窗户,她虚扶窗柩,望向窗外白雪纷飞的仙境,缓缓吐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化作水雾,飘向远处。
长念直起身,凝视着母亲纤瘦的背影,思绪里糅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魏朝的规矩严明,禁止宠妾灭妻,禁止杀嫡立庶。沈周氏作为嫡母,其实何须担忧做妾的女子。
一切,不过是因为当年生产时留存的愤恨罢了。
沈周氏并不知道儿子念及往事,却知道沈长念向来不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人,但她向来信奉,权势争夺,单纯只会成为自我了断的匕首。
所以她厉声质疑,无意间打断他的回忆,语气寒冷地恍若房檐边的冰棱“先帝当初最是简单淳厚,连太/祖皇帝都夸他‘敦厚仁孝,不慕富贵’,最后呢?”
明面上支持自己的嫡亲兄长严祖尧,获得了前者的信任,掌握调兵权。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反水,彻底消灭太子一脉,登基为帝。
亲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是隔了一层的嫡庶兄弟。
沈长念知晓她言辞内的深意,静默不语许久,方才回道:“是,母亲。”
西风乍起。
“长念”似是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寒意,沈周氏关紧黄梨木窗,莺歌搀扶着她坐回精致的檀木椅上“因着你是沈家的嫡长子,父亲自小便对你诸多限制,而母亲,也因为朝堂的变化,对你要求严苛。你心里,也难免会有怨恨。”
沈长念不笑不语。
沈周氏觉察到儿子的沉默,似是开解,似是安慰,柔声说道“但母亲也是希望你知道,‘慈母多败儿’,母亲纵然为事多有不当,也是希望你能为君分忧,承担起匡扶天下的重担。”
“是”沈长念应答道。
这些话,自束发以来,他早已听过无数次,也体谅她的拳拳爱子之心,却难免有所伤感。
毕竟在他心里,母亲,先是娘亲。
沈长念深吸一口气,抬头,粲然一笑“母亲爱子之心,儿子明白。只是近来课业繁忙,如果没有其他事,儿子便先行离开了。”
沈周氏也不想耽搁他的时间,径直挥挥手“去吧”
他礼节性地告辞,转身走房门。
真是奇怪,他苦笑着,寒天冻地的,为什么总觉得眼眶泛热。
“爷,没事吧?”等候许久的书童瑞祥见着主子眼睛通红,犹豫片刻,还是询问道。
沈长念随手抹去眼角的湿意,平静地回道“无事,许是今日狂风呼啸,不经意细尘迷了眼。”
瑞祥知晓必然是假话,大雪天的,哪里有飞扬的沙尘?但他惯会看人眼色,也就不欲深问,跟着自家爷的步伐也就出了寒香院。
恍恍惚惚地走回自己院子,随他长大的青源远远见着沈长念的身影,便上前迎他回屋,微微踮脚解去他的大氅,拍拍上边儿的雪,笑道:“爷又高了。”
“是吗?”一路走来,消沉的心思也都少了些,沈长念挑眉道“最近吃多了些,我还担心横着长了。”
沈长念样貌是极好的,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纵然无意,却也偏生多出三分祸国殃民的妖冶。只是听他尚还孩子气的话,青源半是心疼半是好笑“您这身子骨,若是再胖些倒是更妙。”
“按我如今这状况,瘦些,倒可免去不少麻烦”许是想到些什么,沈长念无奈地笑笑。
青源顿了顿,驱散屋内的丫鬟小厮,方才贴近他的耳旁问道“爷,现今无其他人,这裹胸…”
“不了”他打断她的话,淡淡地笑“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