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七十的范老宰相在见到许乐之前,心情其实很不美好。
本来到了他这把年纪,这么高的位置,对于养气这门功夫都是极为讲究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燥不怒万法随缘。
更何况老宰相家学渊源,族中自祖父那辈起就与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从年轻时便学了打坐养气的法门,数十年来寒暑不辍,所以虽然年近古稀,仍旧眼不花、齿不落,鹤发童颜,保养的甚为妥帖。
这样一位老者,轻易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的心境稍起波澜,奈何最近三年,大幽实在是风云变幻,岌岌可危,自立国以来也没有经历过如此凶险的境况。
自己从小辅佐长大的幽王燕北行,被誉为大幽四百年内罕见的雄主明君,开疆拓土,威凌百代,不管是功绩还是民望,都已直追四百年前于乱世之中立旗起事,开创大幽四百年国祚的太宗皇帝。
但就是这么一位最有希望带领大幽一统中陆的君主,却在壮年之时,莫名其妙的遭遇了伏袭,与他那位伉俪情深的王后双双身死在雪夜之中。
消息传来的时候,老大人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坐于朝房之中,端着茶盏一动不动,整个人就好像木雕泥塑一般,半晌无言,中书省十几位大人,竟没有一人敢唤他一声。
等范老大人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喝了口盏中的茶水,才惊觉原本滚烫的热茶不知何时竟已凉透,而自己皱纹堆垒的脸上,也已是冰凉冰凉的一片。
那个惊才绝艳,重情重义的孩子就这么去了?
直到那时,范老大人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没错,就算燕北行已经登基称帝,已经娶妻生子,已经取得了威震当代的煊赫声望,但在范老大人的心中,他依然还是那个跟在自己身边读书问道的孩子,是自己倾注半生心血,最最骄傲的学生!
如今,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孩子……没了!
一夜之间,范老大人黑多白少的花发,彻底成雪。
但还没等他从痛失爱徒的悲痛中缓解过来,三国伐幽,羽檄频传,烽火次第燃起,大幽便开始了长达三年的风雨飘摇,仓皇北迁!
刀兵四起,举世伐幽,国失君王,朝堂崩乱……面对这样的局面,老大人不得不放下私情,强忍悲恸,亲自出马,以三世辅臣之姿力排众议,拥立王弟燕北寒登基继位,这才勉强保住了大幽最后的一点薪火。
好不容易等到了据守莽山,三国退兵,定都蓟城,可身心俱疲的范老大人,却依然没有办法急流勇退。
原本分散在五州之地的大幽子民,全部涌入了寒冷贫瘠的幽州。
吃饭、务工、安家、置产、农耕、桑麻、开矿、边贸、商路、漕运……一个又一个问题彷如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全都一股脑的冒了出来,块垒般卡在大幽官员们的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不知有多少官员为了这些问题夜不能寐,熬红了眼睛。
今日早朝,问题依旧多多,四处筹粮的车队辐射的范围已经越来越远,回来的越来越慢,可车上运回的粮食却越来越少,除此之外,还有城里的治安问题,流民的安置问题,作奸犯科者的处罚问题,军队的抚恤换防问题……
朝堂上,先是户部和工部吵成了一片,然后兵部又遭躺枪,因为大家都把罪责归结在了兵部大佬们作战不力上,再然后,刑部也不可避免的搅了进来,起因是蓟城的大牢已经人满为患,他们请示皇帝是不是可以先杀一批,但这个提议随即就遭到了御史台的疯狂弹劾……
最后,当吏部和礼部也莫名其妙的被拉下水时,范老大人已经快半疯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里头究竟干礼部什么事了,为什么他们居然也面红耳赤,口沫横飞的骂个不停?
难道兵部那帮粗坯睡了他们婆娘不成?……气的老人家夺了殿前武士的金瓜直接砸人,这才勉强镇住了场面。
这是范老大人这辈子上过的最乱的朝了,简直比坊市间的菜场还更加不堪!
然而让他真正气愤而又深感无力的是,自从定都后恢复了早朝以来,每天的朝堂竟然皆是如此!
如果北行还在……
范老大人手持金瓜,立于乱哄哄的朝堂之上,惘然而又悲凉,不可抑制的想起了自己曾经最最喜爱的学生。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范老宰相失态,但是散朝之后,皇帝陛下竟然亲自把他请到了延英殿去。
这位先王的弟弟,如今的皇帝陛下,与先王并非一母所出,因此相貌与燕北行也有很大差别,兄弟二人只在眉毛和嘴唇处共同继承了老幽王的一些特点。
在延英殿中,君臣二人对面而坐,距离拉近之后,在范老大人的眼中,却着实对这位兄终弟及的新王陛下,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他虽然比他哥哥更加年轻,却远远没有他哥哥那般的雄姿英发,光风霁月,而是学足了他生母当年那种守拙木讷,沉默寡言。
这在很多朝臣嘴中乃是沉稳城府的代表,但范烨却觉得这位新王陛下多做戚戚之态,望之不似人君!
哦对了,新王燕北寒的生母,便是当年太掖池边的一位宫女,机缘巧合被老幽王临幸,直到生下了儿子之后,才勉强升为昭容,儿子却被放在了老王后的身边,与他哥哥燕北行一同长大。
延英殿里,新王陛下亲自奉茶,举手投足间执晚辈礼,言谈中更是对老大人多加赞誉。
范老大人原本还当是皇帝忧心百姓,来找自己商讨对策,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般不顾君王的脸面,竟是为大皇子求老师来了!
老大人一眼就看穿了皇帝的用心,当即拂袖而去。
心说三国之军刚退,你定都蓟城才不过两月,城中尽是冻馁之民,城外尽是荒芜之地,你不想着黎民百姓,却满脑子都是为你那嫡长子谋求储君之位,呵呵……你特么给老夫滚!
出了延英殿,范老大人顺道去朝房探看中书省的一众属下。
有年轻的中书舍人为老大人奉上茶水点心,服侍他在首位坐下,大家围着老大人喝茶谈话,言及的也都是当今大幽所要面对的几个最棘手的难题。
可闲谈终究不比上朝,房中的又都是自己人,所以聊着聊着就不知不觉的歪了楼,话题不可避免的滑向了那个令每个幽人都悲恸莫名的话题。
也不知是哪个家伙没把住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蹦出来一句:“唉……!不过短短三年时光,我大幽竟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如果先王陛下还在……”
一时间,朝房里突然就没了动静,七八个紫袍红袍绿袍的大人们相顾无言,气氛直降冰点!
每个人都目光复杂的看向那位多嘴的年轻官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果先王还在,大幽断不会被三国欺压至此!
如果先王还在,我大幽五州之地,断不会只剩下半个幽州!
如果先王还在,大幽数千万子民如何会尸横遍野,饿殍遍地,只剩如今这区区百万之数?
如果先王还在,大幽就还是那个横压三国,中陆最强的王朝!
……俱往矣!
这是每个幽人都不敢明言的话题,但又是每个幽人午夜梦回时,都忍不住去反复叩问内心的话题。
大人们彼此对视,眼神中除了惆怅还是惆怅。
范老大人如同被人在心口上狠狠怼了一拳,再也待不下去,便长叹一声,放下茶盏,出了门来,准备就此回府。
然而当他即将走出宫门,回首时突然看到那不算巍峨,却曾经是爱徒北上游猎时暂居的行宫时,诸般回忆便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
突地一个念头从众多思绪中跳了出来,是那么清晰,那么引人遐想:北行当年留下的那个孩子,算来如今也已三岁了,只知他住在宫中有先王后的乳母贴身照料,也不知他现在究竟如何了?三岁……该是到了启蒙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范老大人古井无波的心境中顿起波澜,而对于他这样年高权重、一生修心的老大人,一旦动起念来,那当真是如老房着火一般——没救了。
范老大人老而弥坚,一向是想到就要去做,当即向一个小黄门招了招手,让他引着自己在后宫中穿宫过院,最终来到了西边这座小小的宅院之中。
岂料刚到了门前,就看见一众破衣烂衫的嬷嬷、宫女、太监们。
……还有那满地散落的金银器物!
“呵,呵呵……”
范烨拉着许乐的小手,一边盯着屋中满地狼藉的景象,一边看着许乐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旧伤,雪白的胡须不住的颤抖,口中呵呵冷笑着走了进去。
宫女们依旧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四个掌刑太监急忙避入屋角不敢与老大人对视,方才还义愤填膺的杨嬷嬷像一只寒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蔫的站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范老大人只是牵着孩子走进门来,那并不高大的身影却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压的在场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
“这位嬷嬷看着倒有些眼熟。”
范老大人走进屋来,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最终落在杨嬷嬷身上。
杨嬷嬷身子一颤,连忙应道:“回大人的话,老奴是平乐宫的掌事嬷嬷,杨氏。”
下意识的想要行礼,但刚刚把手垂到腰间,凉风就从衣服上的几道破口子里灌了进来,这才惊觉刚刚甩掉了方嬷嬷好心送来的衣衫,此刻竟是衣不蔽体,不由得僵在原地,尴尬异常。
范老大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避嫌,没想到有看到几个宫女不堪的蹲在地上,不由大怒,重重一挥衣袖,斥道:“成何体统!平乐宫就是这么管束下人的不成?”
他指了指满地金银,又道:“来,你们倒是告诉老夫,贵妃娘娘今日派你们干什么来了,你们又做什么闹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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