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可生的是双眯眯眼,看哪都自带猥琐表情,再配上那圆圆的大饼脸,很难把他跟好人二字挂钩,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家伙,愣是从李潼出生就陪伴他到现在,就连老王妃都感叹这是个忠仆。眼下被称为忠仆的家伙此刻正趴在库房地上捡铜钱,连个地缝里的铜子都拿指头给抠出来,在身上擦拭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放到竹筐里,然后一脸惋惜地说:“先王在世时,咱府上可是有六间库房,铜钱都不惜得放库里,全是赏给下人用,哪成想这搬到骊山才十来年功夫,连一间库房都填不满,老奴看着就难受。”
这话说得让人心酸,李潼自个也明白,便宜老爹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在世时于情于理都会给予优待,等老的一死,小的就该退位让贤,免得阻了别人的路。都搬到骊山来了,哪还有人给你送赏赐,没要饭就算过年了!
“往年都朝宫里送什么?咱要是送些新奇玩意,不犯啥忌讳吧?”李潼皱着眉询问。
“往宫里送的物件倒是没啥忌讳,往年首饰宝石,各地珍品,就连好马都送过,陛下倒也回礼颇丰,可这些年........唉!”田大可摇头叹气。
李潼瞅瞅库房里堆着的上千匹绸布和那堆拿不出手的寻常物件,又瞅瞅田大可那可怜巴巴的穷酸样,只能哀叹一声,自己找个墙角靠着思索。
黄巢一把火烧了广州,虽说还有杭州越州几处港口对外,可西边的大食商队没个三五年功夫是缓不过来的,东边新罗穷鬼又在闹内斗,大唐赖以维持的贸易物品已经开始积压,就连糖霜这种玩意库房里都堆着七八袋,却偏偏不值钱,别说宫里,就连民间都开始流行白糖制作的糕点。
“昨日才打听到,长安米价都涨到四百钱一斗了,还偏偏不收帛布,宗正府管事还派人来知会,说是明年的嗣王俸禄再减一成,金改半数为帛。老天爷哟,这十来年都减三次了。再这么下去,连庶仆的打赏都得停喽,主家春祭封爵时还得摆宴,光是骊山就有十几桌,连着长安王宅那几位,怕是搬空府库都难已应付。”田大可边唠叨,边用指头在砖缝里摸索,期望能多找到几枚铜钱。
李潼不指望皇帝会突发善心周济自己,他只想平平安安活完这辈子,按史书上记载,唐僖宗入蜀只带了亲近的几位亲王,别的全都留在长安等死,下场可想而知。骊山这鬼地方度假到行,用来藏身就是死路一条,必须想法子往西逃。
“拿上那对玉如意,我们去拜见姨母!”李潼似乎想到什么,站起身下令......
骊山自古便是皇家园林,千百年的修缮营造,让这地方处处景色宜人,昭王妃年老,迁入骊山后便占据了山腰好位,府门前两棵三人环抱的大树如同巨伞,远远遮盖住后边的楼阁殿宇,只留条青石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侧门。石砖砌成的围墙早已布满青苔,如同天然的伪装,稍不留神就会将它当作山体的一部分。
马车还没挺稳,送拜帖的仆役便急匆匆回报,老王妃已经下令摆宴,让李潼速速入席。
得益于山中温泉,老王妃府中到处是郁郁葱葱的花草,哪怕正值冬日都没枯萎,走在回廊上,还能时不时看到仆役站在墙边疏通温泉流经的沟渠,就是不知道杨玉环洗澡那地方是不是这。
引路的丫鬟把李潼带到后院花厅,随后让人搬进四个大铜炉,又在木屋透风的两面扯上帷帐,这才朝李潼行礼告退。
既然是花厅,木屋面积并不大,一共摆着四张矮几。这种布置有些奇怪,花厅该是家宴才用,可偏偏摆出正宴的矮几,也不知到底该算什么,李潼挠挠头,脱下鞋子准备跪坐到靠门口的那张毯子上。
一阵凉风伴随着老王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嗯,还算有些长进,往常总是抢着入左首,今日倒是谦逊起来。”
李潼赶忙转身行晚辈礼,低着头道:“外甥自幼便蒙姨母照料,近日又蒙姨母活命之恩,恩如重山无以为报。今日伤愈,又于府中寻得一对把玩之物,便寻思着给姨母送来。”说完赶忙把礼盒双手捧到老王妃面前。
“呵呵.....呵呵.....,还是这么个皮样,就你那库房还能找出个什么稀罕物,要不是陛下照应,怕是连吃食都顾不全乎。也罢,既然头次来献礼,也不能寒了你这孩子的心,王管事,你把这对如意放到我寝宫里,莫要叫顽孙碰坏了!”老王妃笑吟吟地吩咐,随即示意李潼后边还有人,让他站到一旁迎候。
丫鬟扶着老太太坐到正首,又帮着盖上张毯子,这才转头恭请后边的两人进门。
“族弟这些年可是模样大变呐,都快和为兄一样健硕了!”先进门的是位高个胖子,方脸大口,还留了一脸的虬须,声音洪亮,要不是手脚白净,穿的富贵,放山路上说是响马都有人信。
既然是皇族中人,李潼可不想冷落,赶忙拱手道:“族兄莫怪,弟近日偶感脑疾,莫说族人,便是府中常侍都不记得,却不知族兄是.....?”
雅王府嗣王新婚夜患马上风的事早就传遍京畿之地,胖族兄似乎也知道,张开大嘴笑道:“为兄鲁莽了,早听母妃说过,族弟这阵老忘事,却是还想着幼时与你在长安宅里嬉闹的情形。好好看看,我是你兄李渲,下次可别族兄族兄的叫,太生分!”
李渲,昭王府次子,受荫补为常山王,虽说减了一级爵位,却被特恩居于昭王旧府,估计也是皇帝看在老王妃的面子上做的。从言谈举止看来,与李潼的私交应该很不错,起码是那种能勾肩搭背**良家妇女的兄弟。
”下官就说嘛,堂堂嗣王怎会患马上风之症,在宫中便与同僚争辩良久,如今看来却是所思无误!“趁着胖王爷脱鞋跪坐的功夫,一个青年笑吟吟地走进花厅,先朝老王妃行了礼,这才转头对李潼说道。
按律,皇族是不与外界过多接触的,尤其是官员,稍不留神就会惹祸上身。这小青年进门就自称下官,李潼不禁把目光投向老王妃。
“无妨,无妨,这张居翰与府中乃是旧识,现下又身居内侍调遣,三郎不必拘谨!”老太太估计知道李潼在想什么,笑着解释道。
掖庭,内侍,都是是宫中宦官机构,对皇族的看管天生就有义务,别说过来吃顿饭,就算住在骊山都没人敢说半句,怪不得老王妃张口就先提了皇帝。
“下官在长安时多蒙府中恩情,今日正好休沐,便随常山王前来探视娘娘,叨扰之处还望恕罪!”张居翰躬身又行一礼,亲自动手帮着老王妃剥了几个核桃仁,先吃下一块后才规规矩矩落座。
分餐制一直是大唐贵族间宴请的模式,随着老王妃一声吩咐,几个婢女便流水般撤下糕点果盘,开始往矮几上端菜。
先上的是盘羊肉,连骨带皮煮得稀烂,用筷子一夹就散,除却放面条里做浇头,李潼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口。斜眼看看李渲和张居翰,发现那两人却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吃的是龙肝凤髓,尤其李渲,啃完骨头还舔舔手指才罢休。
似乎是看出李潼的困惑,老王妃笑着说:“这人一老啊,好些吃食不能克化,厨子总是弄些炖烂糊的玩意,虽说品相不成,可味还不错,三郎且将就着尝尝!”
肉味不错,连调料都没放,尤其浇在饭上,跟杂碎粥没什么区别,一口管饱,两口能倒出不少,吃三口的敢站朱雀大街造反。
“瞧为兄这糊涂样,三郎有伤,哪能多食荤腥,去给端盘蒸梨上来,那炖好的干菜也来点”李渲拍着大腿催促......
老王妃似乎对自己安排的酒宴很满意,喝下一整壶蜜酒后,就笑盈盈地回房休息,还交代自个儿子要陪着客人吃好喝好,敢站着出门就家法伺候云云。
“您瞧,这可是老母交代的,换大器,才从良酝署送来的秋白,就连永福坊那几位都没尝到。”李渲胖脸笑得猥琐,指挥丫鬟端来个粗陶罐子。
张居翰是个识货的主,听到良酝署这几字,眼睛都瞪圆了,指着酒坛问道:“入夏便闻贼寇北窜,京兆尹曾言秋粮半数无着,即令关停良酝署及两京八百三十二家酒坊。眼下莫说长安市上,就连宫中也仅供陛下一人用度,却不知常山王此酒从何而来?”
禁酒令这种事李潼还是明白的,关中现在粮食大部分依赖外调,黄巢一入淮南就等于扼住京杭大运河这条主要粮道,朝堂要是再不把酿酒这一耗粮大户处理掉,那真是离亡国不远了。
李渲挥手让伺候的人都出去,然后才小声说道:“长安米价而今涨到六百钱,便是不禁酒也没几人敢酿,可陛下那不知道这事啊,昨日还在内苑邀我博鹅,小半个时辰便把赵王叔杀得灰头土脸,听说为此嘉奖了献鹅的陈敬璀。郑、卢二位大人几番求见都不允,还让田阿父把人给赶出宫去,也不知今日可曾见着?”
李渲这话似乎刺激到张居翰,一张标准的国字脸硬生生拉成驴样,切肉刀像剁菜般砸得案几砰砰作响,李潼怕这宦官气出个好歹来,赶忙端起酒盏劝饮。
“可恨下官报国无门,令圣人耳目闭塞于宫,但凡诸藩有一二心向朝堂,区区盐贼安能祸乱万里之遥!”张居翰把话说得决绝,让李家兄弟都有些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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