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最开始,当然是感到好奇。
因为在恩奇都降生于世以后,便一直懵懂无知,与野兽同行,与自然为伍,天地便是他的同类。
然后,事情发生的转变在于——“她”来了。
不知姓名的少女闯入了神之子的世界,客居在他体内,恩奇都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直立前行,体会着从她灵魂内传递过来的情绪,那从未感受到的喜悦与快乐引起了他的共鸣,令神造的泥人逐渐萌生出了知性。
在未曾邂逅吉尔伽美什之时,他们一直在一起。
恩奇都从未感到孤单过,因为就连死去,也是一样有她陪伴。
哪怕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对彼此说过一句话。
“……是吗?她走了啊。”
历经长途跋涉、狼狈不堪的乌鲁克王,经过冥界女主人的允许,来到了恩奇都面前,在目睹友人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绽放出了极致的喜悦,但是没有见到另一抹魂灵,他的眼神又死寂得令人心惊。
“吉尔,一切早已尘埃落定,那是她的选择,即便是我,也无从干涉。”
恩奇都眼神柔软,抬手触碰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本该有着某人灵魂深处传来的律动,但如今到底还是归于沉寂了。
“回去吧,回去乌鲁克,王啊,人民需要你。这里,终究也不是你该涉足的地域。”
“胆敢愚弄于王,这是猖狂的罪孽啊!‘恩奇都’是何等的任性妄为,你与她,都未免过于傲慢了——然而就原谅你们吧,朋友啊,如果这是你们的抉择,本王理应给予尊重。”
吉尔伽美什终究是接受了挚友的离去,目睹他的背影,恩奇都也只能发出叹息。
不知姓名的灵魂啊,还能有与你再次相聚的那一天吗?
恩奇都一直、一直在等待,他的身躯也守护在她身侧,只要她呼唤他,天之锁就会来到她身边,为她驱除敌人,成为她最好用的武器。
好在,他终究是见到了那个人。
此时此刻,属于某位女性柔软的手心紧贴着他的脸颊,从近在咫尺的令咒中传递过来的魔力,点燃了神造之子的内心。
御主的双眸里倒映着恩奇都的身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依靠?”女孩子发出一声嗤笑,极为平静、极为自信地开口:“即便我已为人,也并不需要谁成为我的依靠。”
“如此,请原谅我的冒犯,master。”
“我理解你自认为是武器的态度,因为你并非人类,理解不了人类简直太正常了,哪怕你选择了为人而用的道路——即便如此,恩奇都,恶劣的玩笑也该适可而止。”
“我都明白的。虽然很失礼,但我无法容忍御主将视线投注到他人身上,我渴望master使用我。”
心中逐日累积的感情无法释放,无处宣泄,他以一种格外依恋的姿态,近乎温驯地蹭了蹭御主的手心,用柔和中带着笑意的瞳眸凝视着她。
“请一直注视我,运用我,操纵我,打磨我。”
恩奇都握住了御主的手,放在了胸膛之上,他的胸腔内也模拟了与她同步的心跳,这样是否能够与她更接近一点呢?
面前这个总是孑然一身行走在世间的少女,哪怕时隔多年,跨越无数个世界,她的灵魂也依旧在他眼中闪闪发光。
“是御主的话就没关系,怎样使用我都好——因为我喜爱源初。”
手掌之下,他的皮肤温热、微凉,那是他模拟人类的形态、夏哈特的外表。
似人,而非人。
真正的恩奇都是一团尘埃,泥土造就的存在。
在成为“恩奇都”以后,在源初无意间望向溪水时,她就发现了身体真正的主人在沉默,他那好奇的眼神一直极为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身影。
神造之子恩奇都与世俗的**是牵扯不上的,他非男非女,没有性别,平和,好奇,坦然,赤诚,直白。
宛如孩童一般纯真质朴,不含任何虚假,只有在战斗之时,他才会少见地流露出残酷的侧面。
源初知道,自己是他生命里第一个、也是最为特殊的存在,他对她的感情就如同幼兽在依偎着同伴取暖,他毫不掩饰地眷恋着她,渴望着她的触碰。
“御主赐予了某个男人幻梦,也可以给予我吧?”
明明身为非人的造物,无论如何,精神都不会成长,也不会有丝毫转变,那又为何感受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感情呢。
那是与面对友人之时,完全不同的体验。
那一定就是、那一定就是——
“请继续指引我。”
由野兽变化做的泥人,似乎也保留了昔日在兽群时的习惯,他上前一步,与她十指相扣,揽住她的腰身,如同幼兽一般埋首在御主的脖颈间,撒娇般地蹭了蹭。
微凉的、柔软的长发在少女身侧留下微痒的触感,温热的吐息侵袭上她心头。
面对此情此景,源初在惊讶过后,便也只能包容他的请求。
这是她最为信任的武器,陪同她走过无数世界,她相信恩奇都,正如相信自己那般,信任到就连伴生神器都要退居二线的程度。
御主放纵了他的渴求,肯定的答复敲击着耳膜,她显然没有真正理解他话中的深意,但是——
“那真是……太好了啊,感谢您的宽容。”
身为兵器的恩奇都,竟然有了特别喜欢的个体,这对于神之子来说,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喜爱一切生命,热爱着自然中的一切,却最终将“源初”与“其他事物”彻底区分开来。
那当然是因为天之锁有了极为贪婪的愿望。
他妄图束缚御主的身体,禁锢她的灵魂,因为他会是主人手脚的延伸,她灵魂的居处。
现在还不够。
远远不够。
那份隐忍而又克制的萌芽终于破土而出。
“源初,一定不要忘记这件事。”
源初挑起眉毛,“你也该知道,我从不轻易许下诺言。”
“我当然清楚。”
喜悦攀爬上他的眼角眉梢,恩奇都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模拟出的心脏发出剧烈的燥热,驱使着他行动,使他极为大胆、极其自然地亲吻上她的脸颊。
世界轰然回响,绽放出极其美丽的火花。
“那么御主,请允许我的亲近。”
“……哦,行吧。”
区区吻颊礼而已,对于西洋人来说,自然非常正常。
告别了心满意足的恩奇都,源初左思右想,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是又浑然不觉哪里不对。
仔细一分析,他这就是对于主人的依赖啊。
恩奇都,天之锁,对于她而言,意义当然不同寻常。
经过这么一闹,小休看来是报废了,满头雾水的源初想了一想,还是如约去了罗曼那里检查身体。
“源初。”
罗玛尼·阿基曼结束了对御主的体检,停下了手里写写划划的笔,他拉开椅子坐下,摆出一副要同她长谈的姿势。
躺在他面前的女孩子睁开了眼,她有着与柔软的外表毫不相称的眼神,永远坚毅、顽强,书写着属于她自己的骄傲。
“对自己稍微放松点怎么样?”罗曼感觉有点头疼,这个女孩子,他观察了很久,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劝她。
她优点很多,缺点也不少。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她完全不会照顾自己这一点。
“你太紧绷了啊,源初,这并不是指身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源初从床上坐了起来,扣上外套的纽扣,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从不喜欢勉强自己。”
“这话说的连玛修都不会相信啊。”罗曼吐槽了一句,无奈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你很热爱战斗,但是,稍微分点目光给自己好吗?对自己好一点啊。”
源初感到非常的疑惑。
“这样不好吗?我随时可以战斗。”
“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你很习惯受伤,甚至于——”罗曼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她的从容,“太过习惯死亡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尤其是身处她这个年纪的女性而言,她的生活方式实在太令人感到心痛了。
“你是个人类。”他的眼里浮现出极为温柔的光,“人类呢,会受伤、流血、腐烂、死去。”
“我知道啊,就像医生你一样,对吧?”
“啊、嗯,是,有知觉,有痛觉,理所当然的会体验到喜悦,悲伤,痛苦,这就是人类。”
源初有点明白了,“医生你在担心我啊,说实话,我不需要——”
“你需要。”
这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加令人棘手。
“听好了,源初。”罗玛尼·阿基曼在这一刻,显得极为认真,“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尽力照顾你。”
源初皱紧了眉毛,“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你是个非常没有自觉的孩子。”
“孩子……我吗?”她感到有些好笑,“但是,实际上……”
“我明白哦。抱歉啊,之前那一次听到了你和玛修的谈话。”
“我知道。”
“是吗。”相比起御主的平静,感到不好意思的反倒是罗曼,“你对周遭的洞察力,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敏锐。”
“透过在特异点里透露的信息,结合之前的情报来看——你,曾经是神吧?失去力量这种事,会让你感到迷茫吗?”
“不会。”面对再度身为人类这一事实,她心中浮现出的只有喜悦,而非软弱,“即使是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你已经足够坚强了,那么学会更加爱护自己,怎样?能做得到吗?”
源初危险地眯起眼看了过来,突然笑了一声,“医生……不,罗曼,你那只是擅作主张而已。”
“就请当做约定来看待吧,源初小姐。”
罗曼也笑了起来,对着她伸出手,“要拉钩吗?”
“把我当小孩子哄吗你!”源初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又颇觉好笑地勾了勾嘴角。
“……算了,姑且答应你好了。”
真是麻烦啊。
周围的人一直不间断地告诉她,要珍惜自己,爱护自己,如果她会痛,别人也会跟着担心。
这样不就相当于被束缚住了手脚吗?
不过无妨,这才是人类。
源初,永远喜欢着身为人类的自己。
“好啦!”
迦勒底的临时指挥官终于满意了,他在临行前又特意提了一句。
“第四特异点已经侦测完毕,源初,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我知道,我知道了。”
源初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感到有点头疼,“我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可以了,罗曼,别再念叨了。”
这种奇男子见过一次就够了啊!!
“有成效就好。”罗曼微微一笑,“那么,开始灵子转移吧。”
源初再度走入了框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战斗的来临。
本次特异点,是位于千年之前的平安京。
“晴明这家伙是不是在耍我!”褚发青年周身泛起薄薄的红光,他毫不客气地穿梭在妖魔堆里进行扫荡,四周弥漫着这样浓郁的妖气和血腥味,还不知道这群家伙是做了多少恶。
“这里只有一堆妖魔,哪有什么坐标——”
中原中也无意间抬头,恰好毫无防备地与来人对视,顿时瞳孔骤缩,无意识地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源初?!”
目睹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之时,涌上心头的理所当然不是喜悦,而是近乎澎湃到刻骨铭心的疼痛,犹如心脏撕裂般激烈的情绪。
他直勾勾地盯住少女乌黑的双眸,视线贪婪地未曾离开一瞬,带着浓烈的、几乎满溢而出的情绪。
“……又是幻梦吗?”
他如此喃喃自语。
那双澄澈的眼瞳里波澜起伏,色彩翻滚,最终又归于沉寂,凝入那片令人胆颤的蓝。
因为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
源初,再也无法醒来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