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皇宫，天极殿。
元公子站在皇帝寝殿下的丹陛前，注视着这座巍峨庄严的建筑。
这是一座以钢筋水泥为基底，表面涂抹着灰白色油漆的双层宫殿。它的每一层都有三丈高，楼顶还有突出的飞檐。二楼是皇帝的卧室，一楼是接见臣工的会客厅。
在元公子看来，这座宫殿坚固、冰冷，在时间的流逝下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他不禁怀念起了一百多年前那些木制宫殿。树木制成的支柱与横梁限制了宫殿的高度与面积，让它能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大小，不至于小到丧失帝王的威严，也不至于大到无法聚拢一丝一毫的人气。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四十年前，仁宗皇帝的玉宸宫、文德殿、天安殿、升平楼被统一拆除，原址兴建起了新式的钢筋水泥的宫殿建筑。
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武皇帝像是在竭力摆脱什么似的，摒弃了生命中绝大多数古老而熟悉的事物，热情地拥抱了新时代。
中原的第一条电报线路就是在那几年搭建的。与之同时期产生的，还有留声机、录像机，和黑白电影。
生命的最后时刻，武皇帝留下了人生中唯一一条有声录像。
元公子对这些改变都没有什么意见。
作为一个寿命近乎无穷无尽的修士，他能够理解凡人在寿数将尽时的种种反常行为。
可是，失去了那些熟悉而亲切的房屋殿宇，还是会让他有些伤感。
接近二百年的生命里，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失去。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但也许永远也不会习惯。
天极殿一楼的会客室内，萧明达悠然自得地端坐在木制的扶手椅上，用巧克力色的眼睛打量着室内的装饰。
她在新洲长大，在中原受教育。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让她能够以一种杂糅的眼光品评室内悬挂的名家字画，摆放的花器香炉。
她并不真心喜爱这些精巧易碎的装饰品。在比中原辽阔、比中原野蛮的新洲，没有这些东西的生存空间。
新洲人的装饰也处处透露着他们的实用主义——要么是能够保值、便于脱手，且不怕磕碰的金银器，要么是粗糙而廉价的木器和漆器。
由泥土烧制而成，却贵比黄金的瓷器，和留存在薄薄的宣纸上的书画，不在他们的审美范围之内。
但钻石除外。
钻石是新洲人和中原人少有的审美重叠部分。
坚硬、轻巧、便于携带，昂贵、美丽、易于雕琢。
钻石是中原人喜欢的东西里面唯一有价值的。
萧明达想。
不过，或许我要转变我的想法了。
我得试着接受这一切。
这属于中原的，无用却美丽的一切。
“萧牧首，”一个脚步轻柔，声音低沉的太监迈着细碎的步子，在她身边躬身道：“官家醒了。请随奴婢来。”
我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太监。
萧明达微笑颔首，站起身来，整理衣冠，跟在太监的身后，登上通往二楼皇帝寝室的楼梯。
太监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存在？
寝室的大门被无声地拉开，萧明达向为她拉门的太监点头称谢。
他们为什么能够堂而皇之地活着？
寝殿中央的大床上，面色苍白的皇帝被两个太监扶着坐起，倚靠在软枕上。
萧明达以外臣之礼向赵家皇帝致意，皇帝的声音虽然无力，却沉稳而坚定：“萧牧首，久仰了。”
萧明达在他的病床前站定，目光放肆露骨地打量着他。
“陛下，”她含笑开口：“你真像一条丧家之犬啊。”
天极殿外，元公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凝重地望向西南方。
那是扬州的方向。
碧虚真君破碎的心境为卫南平争取到了御空飞行的时间。
在江南水乡一般的心境破碎的前一刻，他终于运起新得到的能力，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那尸山血海仍不肯放过他，长出了无数条手臂，前仆后继地抓挠着他。卫南平不敢回头看身后的景象，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东方飞行。
那些手臂抓烂了他身上的法服，在他的小腿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法力变得越来越稀薄微弱，飞行的速度也渐渐降低。一只从血海里伸出的手臂洞穿了他的小腹，他一咬牙，将那只手臂活生生地扯断。
元公子怎么还不来？
将要力竭之前，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明明已经将三张传讯符都撕碎了……
下一个瞬间，他身上忽然一轻，耳边一直环绕着的欢呼之声也消散了。他跌落在一片干燥而柔软的土地上，抬头望去，是一片荒芜的原野。
他惊喜地喊道：“前辈！”
元公子从荒芜的尽头走了出来。
卫南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一手拉住元公子的衣袖：“救救他们！前辈，救救我师姐他们！”
元公子静静地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抬了一下手，示意卫南平将他的袖子放开，又指了指远方若隐若现的宫殿：“往那边跑，心里想着你要去哪里。不要回头。”
卫南平抹了把脸，重重地点头，迈开双腿，拼命地向地平线上那座宫殿奔去。
那座宫殿看似坠在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其实跑了几步也就到了。
卫南平扑在紧闭的朱漆宫门上，那大门被他撞开了一条缝，隐隐有光线和人声传来。
他挤进那条缝隙里，跌入了未知的世界。
似乎有人在用陌生的口音惊呼着什么，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兄弟！兄弟！醒一醒！”
腹部的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清醒的意识。
恍惚之间，他想起来了。
他在撞开那扇宫门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那片江南水乡。
真一观已经被尸山血海吞噬了。
灰白色的祭台仍在不断地扩张着，血腥气、腐臭味和浪潮般的欢呼声冲天而起。
有人闲庭信步般地在其间穿行，不时驻足，欣赏这人间炼狱的景象。
忽然，她的脚步顿了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
一个头戴芙蓉冠，绿帔素裳，丹裙玄履的道士踏着血海而来。他所过之处，尸山血海都飞快褪去，热烈的欢呼声也随之消散。
他沉痛地看着被血海吞没、身死道消的真一观弟子们，开口怒喝道：“尔乃何人？”
这四个字仿佛蕴含着什么威能一般，足以叫直面之人瑟瑟发抖，叩首臣服。
紫衣的女子却仿佛感受不到这种力量一般，微笑着说：“你来得也太不及时了。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
她上下打量了眼前之人一番：“你就是那个闭关的真灵仙君吧？”
那真灵仙君喝道：“邪魔！”
抬手翻出一方光芒璀璨的金印：“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身着紫衣的安若暝笑道：“你是个真灵仙君，我也是个真灵仙君。你凭什么叫我束手就擒？”
“就凭这么一个印？”
真灵仙君冷笑道：“此乃我真一观开山始祖留存的宝印，你这邪魔，在此印之下，不过蝼蚁而已。”
安若暝点头：“原来是楚王印。”
真一观始祖赵旦在俗家的封号为楚王，自然有着对应的印绶。
这枚宝印是俗世皇权与道修法力的结合，有着超乎寻常的威能。在赵旦云游之后，一直是真一观的镇观之宝。
真灵仙君将宝印掷出，刚想运起法力将眼前这个邪修镇压在印下，却见邪修一挥衣袖，宝印如一块凡铁一般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怎会如此？
在真灵仙君震惊不解的目光中，安若暝探手入袖，也取出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宝印。
“好好看看，你说的楚王印，是不是这个？”
将死不瞑目的真灵仙君扔进祭台下的血海，安若暝收回了宝印，顺便用衣袖擦了擦表面的血迹。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在哪里呢？为什么找不到了？”
“楚王殿下，”安若暝忽然高声喊道：“你看见那个姓卫的小子了么？”
元公子的身影在她身后浮现：“不要这样叫我。武皇帝已经驾崩四十余年，人间早就没有什么楚王殿下了。”
安若暝嬉笑着：“那怎么叫你？和那小子一样，叫你元公子么？”
赵旦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安若暝像被蜂蛰了一下，一个激灵，身边后的尸山血海和灰白祭台都瞬间消散，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浪潮一般的欢呼声也终于停止了。
“把你的心境收回去。太吵了。”
安若暝耸了耸肩：“遵命，殿下。那个姓卫的小子是不是你放走的？”
赵旦点头：“是。”
安若暝马上道：“你将他送去哪里了？他身上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大人命我将它带回去。”
“我不知道。”
赵旦说道：“我将他送进了我的心境。至于他出来之后，会进入何处地界，我也不能确定。”
安若暝急道：“你怎么能……”
她飞快地道：“那件东西对我们十分重要，如果没有它，我们就不能……”
“够了。”
赵旦打断她：“当了这么久的真灵仙君，还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吗？”
安若暝想到了什么，恨恨地磨牙，最终肯定地说道：“我们会找到他的。”
“找到他之后，我们会得到完整的天命系统。”
“天命将会在我们兴建的巨型差分机上完整地运行，到时候，整个人间、天界的所有命运都会如同画卷一般在我们面前展开。”
她亢奋地大声呼喊：“我的主人，新洲牧首萧明达，将会成为天命的主宰……”
“她不是天命的主宰。”
赵旦低声道：“她不过是天命的奴隶而已。你，我，所有人，都是天命的奴隶。”
安若暝愣了愣，继而捧腹大笑：“好啊，好啊，我们都是奴隶。”
“但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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