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平头皮发麻,心想今天真是运气不好。
台上归阳真君已经在催促了,他拍了拍幸灾乐祸的西宁,整理好衣冠,昂首挺胸地走上前台。
没什么要紧,没什么要紧……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最多不过是差分机再爆炸一次,他是经历过的,还怕什么呢?
归阳真君将一沓命纸递给他。
卫南平捏了捏这沓命纸,粗略估计,只有三四十张,和上回那一盒三套上千张的命纸相比,实在是太少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下,发现这些命纸的右上角都是用紫罗兰色的墨汁标注的。
“这是上次那套命纸的一部分。”
归阳真君道:“最重要的一部分。若以三魂来比喻,此乃第二魂爽灵。”
人有三魂。第一魂胎光,第二魂爽灵,第三魂幽精。
胎光欲人得清净,绝秽乱;爽灵欲人机谋万物,徭役百神;幽精欲人合杂□□,耽溺昏邪,死将至矣。
三魂之中,爽灵是那个主导人之思想的魂魄。
那么,这些被用紫色墨汁标注的命纸,是负责整个程序的“思考”部分吗?
卫南平艰难地回想着前世学习过的计算机知识,悲哀地发现,穿越十几年后,他早就把这些知识忘得一干二净了。
更何况他前世对这些事情也并不算如何精通……
卫南平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归阳真君打开了差分机的命纸插口,卫南平忙将手上的命纸整理好,在归阳真君的指导下将其放进差分机里——这是一台新式的差分机,可以自动识别成沓的命纸,不需要按照顺序一张一张地塞进去。
将命纸塞进去后,归阳真君打了个响指,差分机上连接的履带开始缓缓游动。
卫南平搓了搓手指——那些命纸制作的时候一定掺杂了樟脑进去,现在他的手指上都是那种辛辣刺鼻的气味。
在命纸里掺杂樟脑可以防止虫蚁啃噬,但同时也会带来一些负面效果。樟脑易燃,用樟脑纤维制作的命纸更是沾上一点儿火星就会烧得精光。
平时存放命纸的木盒夹层里都衬有石棉,驱动差分机的蒸汽机更是与差分机不在同一个空间,只以履带传送动力,防止锅炉的火星引燃命纸,也防止煤灰、水汽污染差分机,堵塞齿轮,引起锈蚀。
此外,高热和低温也是差分机的敌人——差分机是由金属制成的,温度的变化会使齿轮热胀冷缩,影响计算的准确性。
因此,差分机最好的存放位置是地下——不受人打扰,土层可以隔绝温度变化,使差分机一年四季都处在同样的温度之下。
随着履带缓缓游动,归阳真君的差分机运作起来了。
他屏息凝神,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台黄铜色的精妙机器。
卫南平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手指藏在袖子里,捏着一枚铜钱,飞快地做了一次占卜。
……是“吉”。
卫南平轻轻松了口气。
“吉”,也就是说,至少这一回,差分机不会爆炸了。
至于归阳真君的程序到底能不能运行成功……
白简道士不能占卜这种较为复杂的事情。他最多只能占卜出来自己接下来会不会被飞溅的齿轮砸到。
五秒,十秒,二十秒……
卫南平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归阳真君的程序已经运行了二十秒,差分机的状况依然良好,齿轮和操纵杆以一种平稳的速度转动摇摆着,并没有崩解的迹象。
归阳真君面上露出了些微喜色。
忽然,卫南平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哒哒哒”的声音。
好像是针尖有规律地敲打什么的声音。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差分机的另一端吐出了一张长长的白纸,白纸上有序地排列着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墨迹。
这是……差分机的运算结果?
归阳真君飞快地扑过去,守在差分机的出纸口旁,目光炙热地盯着那张白纸。
白纸还没有吐完,归阳真君怕打断差分机的运算,不敢去碰它。卫南平凑了过来,歪着头看着上面的墨迹。
归阳真君给他让了个位置,方便他看。
“这上面都是什么?”
卫南平疑惑道:“鬼画符似的。”
归阳真君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不许说这个词。”
道家符箓往往被凡人称为鬼画符,因此真一观中不许弟子用这个词。
“这就是程序运算的结果了。”
归阳真君感叹道:“十年了,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十年了啊……”
卫南平道:“师兄,可是这结果叫人看不懂。”
“看不懂就对了。”
归阳真君笑道:“这是差分机的语言。就像命纸上的孔洞一样,人看不懂,但差分机能读懂。原本的程序里有一部分专门负责将这种语言转化成文字,但那部分被删掉了,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等我回去将这些结果画在命纸上,再运行一次,就能得出可供解读的结果了。”
卫南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是说现在这些结果还都是乱码形式,二次运行之后才能得出可读的结果。
差分机最后吐出的“乱码”有六尺来长,都是大大小小的墨迹。归阳真君珍稀地将其卷了起来,收进袖中,刚想对台下上百名翘首以盼的白简道士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有人惊呼:“看!看那边!”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冠指着窗外:“西边着火了!”
什么?着火了?
卫南平心下一惊,马上想到,萧明达居住的俗客坊在说法堂以东。这火烧不到她。
思及此,他算是放下了半颗心。
这位新洲牧首在真一观居住期间,哪怕掉了一根汗毛都是外交事故。这把火如果烧在俗客坊,他们真一观上下还是收拾收拾行李躲进深山老林避祸吧。
既然不在俗客坊,那就不必担心了。除了俗客坊和与其相邻的骡马坊净人坊之外,真一观其余亭台楼阁居住的都是受箓修士。哪怕是白简道士,也不可能被一把凡火给烧出什么好歹来。
避火决不会掐,还有法服护身。白简道士的法服上绘有神纹,能避水火。
至于房屋器物之类经不起火烧的东西,只能说,都是身外之物,他们真一观不缺财货,烧了也就烧了,再补上就是了……
“不好!”
归阳真君低喝一声,右手掐诀,瞬间消失在了说法堂里。
卫南平被他惊了一下,忽然想到,归阳真君居住的迎风阁就在说法堂西边!
他忙跳下讲台,穿过因为师兄突然消失而议论纷纷的白简道士们,扒着窗户向外看。
果然,远处一片黑沉沉的浓烟冲天而起,白天阳光浓烈,看不见火光,但毋庸置疑,这是一场大火。
而火势最凶猛的一处,就是归阳真君的迎风阁!
糟了。
卫南平暗道,烧了谁家不好,烧了归阳师兄家。
归阳师兄将他那些机器视若生命,这一下子都给烧没了,可想而知,对他的打击该有多大。
他撑着窗框跳到室外,回头对东安喊道:“师姐问起,我去迎风阁找归阳师兄!”
归阳师兄回住处救火了,肯定会有师兄师姐来替他主持课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碧虚师姐。
东安忙冲他点头,以示应承。
卫南平只是一介白简道士,不会缩地成寸的法术。他将法服宽大的下摆掖进腰间,向着浓烟滚滚的远处飞快跑去。
日光很热烈,晒得他头昏脑胀。
等他终于跑到迎风阁前时,火已经熄了。归阳真君从瓜洲渡引来长江水,将整个迎风阁浸泡在了江水里。
大火熄灭得很彻底,连一丝黑烟都不再冒了。归阳真君又招来极北之地的狂风,吹散了弥漫在空中的烟尘与酷热。
卫南平被刺骨寒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用袖子护住头脸,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归阳真君身边,扯着嗓子喊:“师——兄——”
归阳真君转头看了看他,将风停了。
卫南平把袖子放下,先咳嗽了几声,之后才定睛去看那一地的废墟。
碧虚真君从废墟里走出来,看见卫南平,先向他点了点头,又对归阳真君道:“都烧没了。”
卫南平有些担忧地看着归阳真君。
他知道归阳真君有多宝贝他的那些机器,平时碰都不乐意别人碰,现在一把火烧没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归阳真君却并没有悲痛惋惜之色,而是点了点头,问碧虚真君:“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碧虚真君从袖子里取出一团瑟瑟发抖的灵体,卫南平认得这是镇守归阳师兄案头的嘲风。
嘲风向归阳真君稽首行礼,嗓音颤抖地道:“小兽拜见真君尊位。回真君的话,火是从蒸汽机锅炉烧起来的,引燃了院中的树木和焦油,又烧进了室内。”
室内有归阳真君的差分机和十年来的手稿、记录。看来是一样也没有幸免。
归阳真君回忆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出门之前,忘记把锅炉关闭了。前几天送来的三千斤焦油还堆在院子里,烧起这么大火也不意外。”
卫南平正待找出些合适的话语来宽慰他,就见他洒脱地一挥袖子:“烧了就烧了吧。”
又对碧虚真君道:“我从汴梁订购了一台新的差分机,本来就想将室内的这些东西清理了,好将它放进来。如今正好了。”
说话之间,倾塌的梁柱飞上屋顶,焦黑碎裂的瓦片恢复了原本的形状色泽,一片一片地铺在横梁上。墙壁生长,砖石铺砌,桌椅焕然如新。
迎风阁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只除了院中和室内没了那些巨大的机器之外。
归阳真君将袖子里的白纸抽出来,珍而重之地抚摸着:“别的都烧了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忽然,他环顾四周,低声道:“不好。不好。”
卫南平正要问是哪里不好,归阳真君就将那几十张命纸拿在手里,递给了他——难为他在遁地之前还将这些命纸从差分机里取了出来。
“南平,你帮师兄保管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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