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平屏息凝神,观察着周遭世界的变化。
从知蘅真君拉住他胳膊的一瞬间开始,身边的世界就如同阳光下的冰激凌一样飞速融化,只剩下虚无的白色。那白色上又似被人泼了油彩一般,染上斑斓的颜色,顷刻之间,虚无的天地间出现了一座红墙绿瓦、富贵靡丽的庭院,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知蘅真君半是喜爱半是讥讽地道:“瞧,这就是我的心境。”
卫南平有些惊讶地看着知蘅真君。
不是说“心境”是一个人内心的映射么?他本以为,知蘅真君的心境会是清冷肃杀的秋景,或是什么奇绝古怪、罕有人至的壮丽绝境。
没想到,她的心境会这么……
卫南平在心里挑选着用词。
普通?
平和?
富丽?
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知蘅真君松开了他的手,让庭院中开满四时花卉,隐隐萦绕的丝竹之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庭院中有一条花木掩映的青石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方石桌、两把石凳。
卫南平和知蘅真君在石桌旁面对面地坐下,听着她说:“心境是内心的映射,但人的内心是很复杂的。有喜爱的东西,也有痛恨的东西。有刻骨铭心的经历,也有转瞬即逝的过往。没人知道心境究竟会将内心的哪一个侧面反映出来。”
知蘅真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碧虚的心境是她母亲的家乡。她在西北出生,她母亲却是江南女子,从小就给她描绘那一幅水乡图景。所以她才观想出了那样的心境。而这里……”
她顿了一顿,说:“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或许它在现实世界里并不存在,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我也不明白,我的心境为什么会是这样。但这样也挺好的。”
长尾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落在葡萄架上。
卫南平不禁畅想,他的心境会是什么样子呢?
会不会是二十一世纪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在心境里,我们的力量会得到增强。并且根据心境的不同,会获得与他人不同的种种能力。但这些能力只能在心境里发挥作用。”
知蘅真君抬起右手,手心里躺着一枚人参的种子。
种子在她手心里飞速地生根、发芽,根系变得茂盛粗壮,顶端抽出了四片叶子。
她将一尺来长、三根手指粗细的人参递给卫南平:“在外面,我无法将它催熟到这个地步。”
卫南平打开了天眼境界,发现它的药力充沛浓厚,若以凡间的年月来计算,大概是上千年的老参了。
他接过那支人参,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是真的么?可以带出去么?”
知蘅真君点头:“可以。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现在的我没有办法将它们完全具现在外界。但带一颗人参出去还是可以做到的。对于更高阶的修士来说,心境和现实的分界已经模糊,心境就是现实,现实就是心境。”
她耸耸肩:“但对于灵元真君来说,两者的分界还是很清晰的。想要拉人进入心境,还需要肢体接触。而更高阶的修士只要心念一动,甚至可以将整座城市拉入心境。”
卫南平忽然想到了元公子。
他第一次遇见元公子时,就被拉入了一片与现实世界隔绝的荒芜原野,原野的尽头有一片若隐若现的连绵宫殿。
那是元公子的心境么?
那样一望无垠的荒芜……
他的心境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盛开的花卉瞬间凋零,丝竹之声变得尖利刺耳。喜鹊抖了抖长尾巴,张开翅膀飞走了。
知蘅真君站起身来:“时间到了,该送客了。”
她拉着卫南平的手,领着他穿过衰颓破败的庭院,回到了合药堂后墙的青石前。
卫南平将那颗粗壮饱满的人参放在知蘅真君先前编织的花篮里。
“师姐,只有成为赤元真人之后,才能够观想出心境么?”
知蘅真君点头:“没错,只有受箓之后,才能开始观想心境。我刚才告诉你这些事情,只是想让你事先有个准备。受箓之后,你有一段时间会很忙,那时候未必还有心思听我提醒了。”
卫南平忙道:“多谢师姐。”
知蘅真君又叮嘱他:“记得,秋分之前,不要观想心境。我知道你向来不肯安分,但在这件事情上,千万不要心急。”
叮嘱之后,又回合药堂给他开了六副药,让他依旧一天喝三副,喝完之后,再来找她复诊。不出意外,这六副药喝完,就该药到病除了。
六副药用丝绳扎成两包,卫南平一手着提一个,慢悠悠地往说法堂走。
一会儿就是归阳真君的数学课了,他不爱上数学课,想着走慢一点,能耽误一会儿是一会儿。反正他现在有正当理由——他去找知蘅真君开药了,证据还在手上提着呢。
穿过一片梧桐树林时,他鬼使神差地往右手边看了一眼。
那里似乎有个穿紫衣服的人……
阳光太刺眼了,他一时间没看清,眯了眯眼正要细看时,面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无边无垠的荒芜田野里,元公子缓步而来,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这种神情卫南平很熟悉。每次他惹了什么祸事出来,师兄师姐就会以此等神情注视着他。
好像是在说:为什么又是你?
他飞快地回想最近做下的不太规矩的事情,发现没有一件是和元公子有关的,顿时理直气壮了起来,将腰板挺直,以示问心无愧。
元公子在他身前两尺左右的地方站定,欲言又止,为他摘下落在发间的洁白柳絮:“我要离开扬州了。”
他比卫南平高出一个头,站得太近了,卫南平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我知道。前辈和萧牧首是一起的吧?萧牧首刚刚和我说,她不日即将离开扬州。”
“你认识她了?”
元公子微微错愕,又在瞬间恢复了原先的表情:“没错,我们……我和她是一起的。”
卫南平又问道:“我师姐说,长留的病无可挽回,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前辈,连你也无能为力么?”
元公子道:“你师姐医术精湛,我不如她。”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卫南平默默点头。
元公子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翠绿色的锦囊:“秋分受箓之后,你就进阶为赤元真人了吧?成为赤元真人之后,就能使用符箓了。这是我画的三枚神符,你贴身收好。如果遇到危险,可以此符召我。”
卫南平眼前一亮,打开锦囊,将那三枚符箓都取出来。观其形制、神纹,与真一观的传讯符大同小异。
“知道怎么用吧?”
卫南平点头:“撕一下是寻常处境,对折后再撕一下是有危险,连撕三下是性命攸关的险境。”
“没错。”元公子道:“即使远隔重洋,我也会来救你的。”
卫南平将三枚符箓放回锦囊,有些不在意地说道:“多谢前辈。我不过是个小道士,哪能遇到什么性命攸关的危险,要劳动前辈从新洲赶来。”
元公子道:“总有意外。”
卫南平暗道,前辈啊,你可真不会说话。
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他抬头环顾四周,问道:“前辈,这里是你的心境么?”
元公子点头:“是。”
“为什么是这样的?”
卫南平追问:“我有一位师姐,她的心境是母亲的故乡。还有一位师兄,他的心境是他毕生的梦想。前辈,你的心境源自何处?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是这样无边无垠的荒芜?
元公子笑了一下:“这里不是我父母的故乡。否则,你会觉得它很眼熟。”
卫南平眨眨眼。
“至于它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元公子搓了搓手指:“我也不知道。心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很多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它的来历。”
卫南平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知蘅师姐性情冷淡,心境却富贵靡丽,生机勃勃,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后者是很常见的意象。谁不喜欢富贵,谁不热爱生机?
可是,一个看起来这样普通而快活的人,心境为什么是荒芜……
“你师兄要开始讲课了。”
元公子道:“快去吧,别迟到了。”
卫南平被一股温柔的力道推出了荒芜的原野,回到了梧桐树荫遮蔽的小径。
他向右手边看去,那里早就没什么人影了。
“刚才是我眼花了吧……”
他想道。
如果离开小径,在梧桐树林里穿行,最终会走到归阳师兄居住的迎风阁附近。
归阳师兄在他的迎风阁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差分机和其他稀奇古怪的机器,卫南平去过一次,根本无处下脚。院子里的蒸汽机长年累月地开着,为机器们提供动力。若非主人是一位灵元真君,通晓各种法术,能将煤灰、蒸汽、噪音、废热都转移到荒郊野岭,迎风阁早就变成脏兮兮的工厂了。
这种地方,有谁要去?
卫南平失笑地摇了摇头,又怕元公子仍在看着他,忙做出一幅匆匆赶路的模样,赶在归阳真君开始讲课之前走进了说法堂。
这回东安他们来得早,在靠后的地方占了个位置,招手叫他过去。
卫南平拎着手里的药包,坐在西宁旁边,将自己摆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方便随时在知识的海洋里沉沉睡去。
前面的讲台上,归阳真君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台崭新的差分机。
他扬起了手中的命纸卡片:“我将程序简化,只保留了必要的部分。只运行这部分的话,差分机的压力会小很多。”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卫南平的身上。
卫南平暗道不好。
“南平师弟,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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