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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上认为所有的事物都处于一种普遍的联系之中。没有孤立的、不与其他事物产生联系的事物。而在佛道理论中,将这些联系称之为因果。事物通过因果循环与其他事物发生普遍联系。

    所以,在正常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存在无因无果的事物。

    万事皆有来由,也皆有结果。比如一个孩子的病,可能来自于先天不足带来的衰弱,也可能来自于后天的伤害,或者其他一系列的原因。

    但知蘅真君并没有看出萧长留身患重病的“来由”。

    萧牧首说,她生长留的时候忙于政务,造成了早产,因此长留先天不足,从小体弱。于是知蘅真君也顺着她的话,说这孩子的病是先天带来的,她无能为力,请萧牧首另请高明。

    这些都是客套的场面话,目的只有一个——让萧牧首带着她的这个儿子马上离开她的合药坊,最好也离开真一观,离开扬州,离开中原。

    能够使一个事实脱离因果的范畴,独立在联系之外,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剪断联系着这件事实和其他事物的因果之线——至于该如何剪断这种因果之线,知蘅真君不知道。在她的认知里,真一观的师叔师祖们似乎也没人做得到。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将这个事实凭空“施加”到现实中来。

    知蘅真君是灵元真君位阶的得道修士,她很清楚对“现实”做出这样的修改需要多高的修为。

    道士们认为世界分为“外境”与“心境”两重境界。每个人都是自己“心境”的主宰,在心境里,所有人都是无所不能的。只有高阶的道士,才能将心境投射于外界,在外境中也做到这样无所不能。

    作为灵元真君,知蘅真君已经通过观想确定了自己的心境,偶尔能够将外境的事物纳入心境,但还无法将心境的力量投射在外。

    能够无视因果,不讲道理地给萧长留施加一个重病的事实,此人的阶品,或许还在游虚法师之上……

    如果是碧虚真君发现了这个事实,很可能会将此事禀告给师叔师祖,看有没有方法能够将改变他三年五年之后注定身死的命运。

    但知蘅真君却不会这样。她冷心冷肺,不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孩让真一观冒上这么大的风险。

    他们真一观不比几十年前有祖师坐镇的日子了……知蘅真君想。

    那时候祖师赵旦还在真一观修行,他座下的高阶修士们也都侍奉在侧。那个时候的真一观从来没有怕过什么邪魔外道,因为整个中原最神通广大的道士们都在这里。

    四十年前,武帝驾崩,祖师云游,他座下的高阶修士也都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一些二流修士拿着些祖师留下的法宝苦苦支撑着楚派修士的排场,不至于被三山修士们挤兑得过于惨淡。

    想到这里,知蘅真君几乎苦笑。

    他们的祖师赵旦,年轻的时候曾经在三山求艺——说是求艺,其实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在。毕竟那时候他是皇帝的兄长,是大宋朝的楚王殿下。

    他父亲有毁佛的前科,他妹妹的霸道威严比之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情况下,他来求艺,谁敢不倾囊相授?生怕他一个不如意,回汴梁向妹妹诉一诉苦,武皇帝就开着□□队来灭道了。

    出师之后,赵旦又在北固山下开创了真一观,将三山绝学融会贯通,开创楚派。从那时候开始,三山修士就将楚派道士视作偷师窃艺之徒,只不过碍于赵旦的法力,不敢冒犯罢了。

    赵旦云游后,真一观无人庇护,汴梁的赵家皇室在武帝驾崩之后日渐衰微,皇帝连大臣都**不住,哪还有闲心照拂远在扬州的这一门远亲?真一观的日子也就渐渐难过起来了。

    四十年来,留在真一观的道士们日日勤谨修炼,终于有一位师祖进阶了游虚法师之上的真灵仙君,这才勉强撑住了最基本的体面。如今真一观里除了这一位师祖之外,还有四位游虚法师,七位灵元真君,四十余位赤元真人——这就是曾经赫赫扬扬的楚派修士如今所有的家底了。

    她的目光落在卫南平的身上。

    这位南平师弟,是扬州城里一个富商的外室子。那富商是依靠岳父起家的,正妻只有一个女儿,随妻子的姓。于是那富商就在城外置办了一户外室,想要生个随自己姓氏的儿子——可惜他家里的钱财被妻子把持得紧,那外室跟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体面人,日子久了之后才明白过来,这是个银样镴枪头。

    于是生产之后,将他仅有的那点私房钱搜刮了个干净,包袱款款地乘船南下了,将儿子放在真一观的门口。那富商吃了个惊天的闷亏,不敢声张,又想到自己到手的儿子飞了,急火攻心,落下病根,没两年就**。

    真一观收养了那个被母亲放弃的婴儿,给他取名南平,抚养长大。

    知蘅真君又想起那位真灵仙君位阶的师祖对卫南平的评价。

    “此子必将中兴楚派。”

    于是从那时候起,所有的楚派道士都相信,南平师弟会是那个真一观等了四十年的天命之子,他会像祖师赵旦一样,修得无上的法力,为真一观重现往日的辉煌。

    知蘅真君暗暗叹气。

    可惜,这个注定中兴楚派的南平师弟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不能事事都指望他。纵然他有天命在身,其他人也应当各司其职。

    碧虚真君在努力冲击游虚法师,她自己在钻研医术,归阳真君在摆弄他的差分机。

    归阳真君和绝大部分的楚派修士不同。他不是在真一观长大的。

    受箓入道之时,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出家之前,他是汴梁司法台的差分机操作员,因为偷窃差分机时长被开除了——据说他试图在夜里使用司法台的差分机运转自己编写的命纸程序,结果被人当作篡改差分机档案的贼给抓住了。

    司法台的差分机记录着整个中原所有人的档案。你是良民还是逃犯,是官员还是平民,是皇族还是娼.妓,只要输入一串编码,差分机都会把你的全部生平打印出来。

    机器的记忆力很好,即使是十年前的一桩小时,只要被刻进命纸,录入差分机,就会永久记录在档案上。但它的记忆也很容易被篡改。

    只要命纸上的孔洞改变几个位置,圣人也可以沦为大盗,亲王也可以变成乞丐。一个人的命运就由这些纸片上的小孔决定。

    这也就催生了一个黑色的行业。有人花重金买通司法台的差分机操作员,请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改自己或别人的档案。

    因为这个,还闹出过几场大乱子。有人在去科举的路上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连环**犯,即将被逮捕入狱,而他本人连鸡都没杀过。辩白无用,哭诉无用,因为差分机就是这么说的,机器是不会诬陷好人的。

    最后他在放榜的那天自尽在了牢房里。

    从那以后,司法台的差分机就被严格地看守了起来。而在入夜之后,机器空转之时,是绝对不允许有人接近机器的。

    归阳真君被抓到的时候,手里正拿着自己制作的一套命纸程序。他辩解说这不是一种新型的更改档案的程序,而是他的一种天才设想,想要借用整个中原最大的差分机来验证一下。

    使用差分机更改平民档案是一项重罪,最轻的判决是流放新洲极南。为了自证清白,归阳真君花钱购买了一台民用差分机的时长,让它试着运行自己的命纸。结果那差分机刚刚转动几秒钟,就从内部崩解了。

    这确实证明了他的清白——因为更改档案的程序都被设计得简单轻便易于运行,这种一上机就崩溃的程序绝不可能是用于这种用途的。

    虽然免于流放,但被毁坏的差分机却需要归阳真君自己照价赔偿。他清点了一遍自己的财产,发现想要赔偿那台差分机,需要他不吃不喝地劳作七十年。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决定出家。

    依照大宋律例,出家之人不得占有财产,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不再拥有负债。

    为了不被债主寻仇,他还远赴扬州,来到了背靠皇室的真一观出家。

    出家之后,修行之余,他继续研究着那个险些给他带来牢狱之灾的命纸程序。道家的经书法术还给他带来了一些新的灵感。

    不过,他的研究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他的程序从未在差分机上正常地运行过一次。

    每次失败的运行,带来的后果都是差分机的毁坏。

    好在,现在有真一观来为他支付购买差分机的费用。

    据他所说,一旦他的程序真正运行了起来,就会得到宇宙之中的最终真理,而如何振兴真一观,使楚派修士重归往日的辉煌,在那个时候,都只是小菜一碟罢了。

    虽然他的承诺荒诞离奇、不堪一击,但真一观上上下下都愿意相信他,并且任由他每个月至少把上千两黄金打水漂。

    我们还哪有多余的慈悲,来拯救那个注定死亡的小孩子呢?

    知蘅真君想道。

    等吧,等萧牧首带着那个孩子离开了,或许她就可以逃脱良心的折磨了吧。

    在此之前,她不会将这件事情告知任何人。

    这种折磨,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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