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蘅真君的合药堂回去后,卫南平在他和东安的屋子里东翻西找,将好几年前没描完的朱红字帖都翻出来了,也没有找到药炉子在哪里。
又去西宁和北定的屋子里找,找了半天也没有。最后还是东安想起来,去年冬天在天井里打火锅吃,恰逢师兄来查房,手忙脚乱之间似乎是把炉子藏在墙根底下那堆乱藤里了。
查房的师兄走后,他们也没心情再吃,换了身衣服就去上晚课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用过那两个炉子,应该是还在那堆乱藤底下。
此时正值仲夏,藤萝茂盛。卫南平拨开一地的碧藤翠叶和星罗棋布的小花,摸到了药炉小巧的铜耳朵。
他稍微使力,把着耳朵将两个炉子从土里拔了出来。炉子是铜质的,裹了一层又黑又绿的泥污。卫南平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没能说服自己打水把它擦洗干净,再用它熬药喝。
“……去隔壁借两个炉子吧。”
卫南平抽了抽嘴角:“回头跟归阳师兄说一声,咱们屋里的药炉子折损了,等他给补上。”
东安等人将那两个瞧不出原本形状色泽的炉子端详了片刻,纷纷点头。西宁站起身,拍拍蹲得发麻的腿,去敲隔壁的院门,找他们借炉子。
等他携着隔壁亮光光、黄澄澄的药炉子回来的时候,卫南平已经将知蘅真君给开的第一服药分好,打了一壶净水,并将那一块黑乎乎的巧克力掰成细碎的小块了。
西宁拿井水将药炉涮了一涮,递给卫南平。
卫南平将两个炉子都架起来,一个炉子按照知蘅真君写的步骤熬药。一个炉子盛上半壶热水,水面上放一只薄薄的瓷碗,将掰碎的巧克力放下去,隔着水化开。
那股苦涩的芳香弥漫开时,西宁抽了抽鼻子:“南平,你弄它做什么?很苦,又不好吃。”
卫南平拿了个银勺,搅合着渐渐化开的巧克力,想了想,把半包白糖并一杯牛乳倒进碗里,与巧克力混合均匀,再把瓷碗拿出来冷却:“苦怕什么,多加点糖不就好了。”
“那也加得太多了。”
他不再管卫南平怎么折腾那块巧克力,凑到正在报纸的东安和北定身边:“最近又有什么新消息?读来听听。”
东安将报纸大展开,抖了抖:“最新消息:我们的万岁陛下龙体欠佳,似乎不能出席三天后在申城举行的夏侯号大型差分机落成剪彩仪式。”
西宁耸了耸肩:“陛下的龙体什么时候不欠安了?这也算新闻么?”
东安抬起下巴,示意他看报纸头版:“是头版头条。”
果然,微微泛黄的轻薄宣纸上,用油亮的黑墨印刷着巨大的碑体字,标题下配着稍显模糊的黑白图片——不是皇帝的龙颜,而是那台据说完全用于民生而非官府事务的巨型差分机的照片。和他们今天在归阳真君课堂上见过的差分机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除了更加庞大之外。整整一个头版的位置都被用来以文字和手绘图片、翻印照片的形式介绍夏侯号,留给皇帝陛下和他经年不变的病情的只有寥寥数语。
据说夏侯号占地约两亩,完全开放给公众使用,任何人——或者说任何足够有钱的人都可以购买它的计算时长。当然了,夜晚的时长比白天的时长便宜一些。
夏侯号是由申城官府带头、城内数名富商投资搭建的。它被建造出来的目的是推进商业信息化——这也是报纸上提出的词儿。官府认为,如果平民之间的每一笔交易都通过差分机来见证、记录,将会有效地降低欺诈和违约行为出现的概率。富商们则觉得,差分机不会说谎,不会做假账,比账房伙计们可靠多了。他们已经在各个商铺、饭店的前台安放了小型的差分机用于记录交易明细,但他们需要一个运算力足够强大的大型差分机来总和这些账目,计算出自己到底又赚了多少钱。
总之,按照报纸上的说法,夏侯号的落成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它意味着民用差分机踏入了“百米”时代。拥有百米以上运算齿轮长度的差分机正式进入民用领域,将会使申城的商业面貌焕然一新。
“这根本不是皇帝的新闻。”
西宁道:“这是那台差分机的新闻。”
东安点头:“没错。”
可怜的皇帝陛下,他和他的疾病的作用就是使这台差分机更具传奇色彩。
翻过整个头版,接下来就是扬州本地的新闻。
本地新闻的头版不出所料地被目前居住在真一观的新洲牧首占据了。
负责撰写这篇新闻的人用热情洋溢的修辞描绘了萧牧首的生平,包括她是如何出生在一个新洲的贫困家庭,如何在十岁的时候失去了全部的亲人,接着进入孤儿院,在免费学校学习,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中原的大学——
“咦。”
东安惊讶地道:“那位萧牧首居然是从中原的大学毕业的!”
卫南平端着那碗差不多凉透了的巧克力坐在他旁边:“这不是很正常么。”
北定凑过去摸了摸碗沿:“凉透了?”
卫南平微笑:“做了点小手段。”
西宁道:“难怪她对中原不排斥。”
新洲和中原的关系一直是十分微妙的,除了第一代被武帝从中原派过去的州牧以外,新洲的统治者们无一例外都是完完全全的新洲“本土人”。
他们在新洲长大,受教育,到中原游历,隐姓埋名进入大学旁听,但不会真正接受中原的传统,更加不会在自己的履历里写明“毕业于中原某某大学”。
萧明达是唯一一个特例。
东安将萧明达毕业的那所学校的名字念了出来:“申城日新大学。”
“是申城的学校。”
卫南平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他是出家的道士,这辈子与大学无缘,因此从来就没有留意过这方面的消息。只知道汴梁有一所清北大学——大概是老乡玩梗的产物。还有扬州本地几所经常组织学生**真一观回去之后写文章批判迷信的学校。
申城的学校,他一所也没听过。
“是一所很好的大学。”
西宁道:“汴梁司法台的戚大人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
“听说昭文相穆老大人最近身体欠佳,似乎有致仕归乡的意思。继任昭文相的人选里,戚大人呼声很高。”
昭文相是内阁首脑,三相之首。鉴于内阁已经事实上将皇帝架空了,所以昭文相在某种意义上行使着原本应当属于皇帝的一些权力。
昭文相人选的更替历来是各路报纸的议论焦点。
北定兴奋地道:“对对对,我也看了那篇文章。那上面说,内阁如今的这些人里面,若论学识、政声、人望,只有戚大人与另外一个姓范的大人能够脱颖而出。等穆大人致仕,就是他们两个的决赛了。不知道谁能笑道最后。”
卫南平正在与那碗凝固了的巧克力搏斗,闻言,忍不住也发了一句议论:“希望戚大人能继任。这样一来,我们终于能再有一个女首相了。”
闻言,几个人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西宁叹道:“四十年来,没有一个女首相。如果戚大人能够继任,确实能够鼓舞人心……”
卫南平终于用银勺子敲下了一块巧克力来,满怀期待地含到嘴里。
巧克力的苦与白砂糖的甜并没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而是各抱地势,分庭抗礼。牛乳也未能使巧克力变得丝滑柔顺,反而使口感变得更加诡异——一方面粗糙难咽,一方面又稀软不成形。
他赶紧“呸呸呸”地将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旁边的东安见状,忙给他倒了杯水漱口。
卫南平接过水杯,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赶紧哗啦哗啦地漱了两次口,将水吐到痰盂里,这才腾出舌头说了一句:“太难吃了。”
他将那碗放得离自己远远的:“再不吃了。”
千里之外的汴梁,日近黄昏,司法台台长戚纭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乘坐着马车回到自己的府邸。
她并非出身于富贵人家。为官十余年,也都秉公持正,因此没有攒下什么积蓄。
在寸土寸金的汴梁,她买不起什么好宅子。现在的住宅,还是上一届司法台台长购置的。对方告老还乡,将这样一个乱摊子仍给了她,为表歉意,将这个离司法台只有两条街、而且有三进院落的宅子低价卖给了她。
戚纭坐在缓缓前行的马车里,回想着一天的工作,自觉没有什么错误。
车停,她不要人扶,自己跳下了马车。
隔壁的院落前面停了一辆马车。戚纭见了,问给自己赶车的车夫:“隔壁主人回来了么?”
车夫道:“中午回来的。”
戚纭于是点点头,踏进院门,穿过第一进院落,吃完厨娘准备的晚饭,在书房看了一会儿闲书,这才将安放在书房门口的屏风挪开,露出底下的暗门。
打开暗门,出现的是一处延申向下的密道。
她也不拿火烛,空着手走了下去。
走了两三步后,密道里忽然响起“哒哒哒、啪”的响声。
响声过后,安置在两侧墙壁里的煤气灯纷纷亮起,照亮了密道里铺设的锦缎地毯。
戚纭眉头跳了跳,心想,花纹变了。
上次看时,地毯还是蔷薇花纹的。这回换成牡丹了。
差别微小,若非她向来心细,否则也看不出来。
“这一段地毯,抵我半年俸禄……”
她毫无来由地感慨了一句,穿过铺设着锦缎的密道,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地底空间。
比之密道里,这方空间的陈设与装潢更加的富丽堂皇。
但戚纭的目光放在了其中斜倚着贵妃榻,拨弄着面前烤架的女人身上。
见她来了,那女人转过头来,微笑着招呼她:“快来。马上就好了。”
与她相识已有二十年,戚纭还是会时不时地被她的美丽所触动。
这是一个生于富贵、长于锦绣的女人。她的五官明艳秾丽,体态丰腴动人。
戚纭走上前去,坐在她的面前,不顾烧烤架上传来的焦香气息,略有些不解地问道:“时微不是在扬州么,你不去陪她,来找我做什么?”
那女人拨弄了一下鬓角:“怎么,我就非得和她在一起么?”
她又以一种只有深闺怨妇才会拥有的酸溜溜的语气说:“再说,人家也不要我陪。”
吵架了。单方面的。
戚纭断定。
“不说她了。”
那女人,也就是申城白家的家主,白引璋,说道:“说说你。”
她的面容沉了下来:“那个姓范的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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