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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偷得半日闲,卫南平和师兄弟们一起回了望仙台下的住处,脱下宽大闷热的法服,穿着轻薄的亵衣坐在天井里的树荫底下处乘凉。

    东安昨晚在井里湃了西瓜,此时正好捞上来吃。

    鲜绿的瓜皮上水光淋漓,拿粗布擦净,钝刀稍稍划上一道口子,整个西瓜就咯吱咯吱地炸开。

    如此将西瓜炮制成四块,师兄弟四人一人捧着一块,清凉的瓜瓤甜丝丝的,红艳艳的汁水流淌到洁白的亵衣上,也并不在意,反正待会儿都要换的——修道之人讲究身心洁净,一天换两次衣服是最基本的。

    卫南平先专心将手里的西瓜啃完大半,吃完了最甜的那部分之后,才将瓜皮放下,擦干净手上的汁水,给另外三人讲起了在扬州发生的事。

    白简道士们虽然会时不时地跟随师兄师姐外出降妖伏魔,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如此惊险诡异的遭遇。他从自己被元公子种下应声虫讲起,又讲到何夫人的怪胎、盘旋李府的黑雾、枉死的问棋。三人听到刺激处,不时惊呼,又听说卫南平的眼睛坏了一回,都吓得不轻,凑过去看他的眼睛,让他去合药坊找知蘅真君看一看。

    “这个姓元的前辈到底是什么人?”

    东安皱眉道:“他一开始为何要那样对你,后来又为何要帮你们镇压黑雾?”

    我也不知道。

    卫南平暗道,谁能猜得出元公子在想什么。他是大能前辈,我只是个白简道士。

    “他应该没有恶意。”

    卫南平道:“我怀疑他是咱们观里哪位云游的前辈。碧虚师姐去查年谱了,看看哪位前辈的俗名与‘元’字有关。”

    “防人之心不可无。”

    西宁提醒他:“那位前辈如此神通广大,如果他真的要害你,谁也看不出。你以后不要再单独与他见面了。”

    卫南平嘴里发苦,心想,除了被黑雾弄得半死那次,我哪回主动与他见面了?都是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叫人捉摸不透。

    他含糊了几句,将话题揭过。

    “对了,你不在观里这几天,俗客坊那边来了个大人物。”

    西宁难掩兴奋地推了推卫南平的手臂:“那可真是个大人物!南平,你都想象不到她是谁!”

    卫南平笑道:“我知道!碧虚师姐和我说过,新洲牧首萧明达到咱们观里参拜来了。师姐还让我这些日子好歹收敛点,不要惹祸。”

    又疑惑地问:“不过,她不是三天前就到了吗?”

    他还记得,就在他离开真一观的那天,俗客坊里来了个所谓的“贵客”,那如临大敌一般的架势让他叹为观止。

    西宁摇头:“不是……三天之前来的那个人只是新洲牧首的侍从,为她布置居处的。萧牧首本人昨晚才到。可惜你回来晚了一天,早一天回来的话,正好可以赶上。”

    他双目放光地比划着:“那可真是好大的场面!为了招待牧首,特意在天尊殿前搭了一个看戏的小楼,请了庆源班来演千金记。师兄师姐在楼上作陪,我们就挤在墙头偷着看。那个老生唱得真好!”

    卫南平心里也惊讶,心想原来三天前那个阵仗只是为了招待一个随从么。不知道真正的萧牧首又是何等的威仪?

    又想到,他们本来应该昨天下午就回真一观的。那个时候回来,正好能赶上萧牧首驾到……只是下了一场大雨,将他们困在了饭店……

    卫南平皱了皱眉。

    那场雨,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么?

    转念一想,不是巧合,又能是什么?难道还能是有人不想让他赶上萧牧首驾到的大戏,特意让他迟了一步不成?

    将这些想法都抛在脑后,他问西宁:“那你见到萧牧首没有?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了吗?”

    西宁回想了一下,轻轻点头:“见倒是见到了,但只看见了侧脸。萧牧首没有驻颜的法术,看上去就像凡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头发有些白了,脸上也有皱纹。个子很高,身体也很强健,穿着打扮都很朴素。”

    听着西宁的描述,卫南平在心里描绘出了一个为国操劳、鞠躬尽瘁的形象。

    “萧牧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紫色衣服的侍从。”

    东安补充道:“观主叫她安大人,应该是有官职在身的下属。不过,现在有官身的人都不爱穿紫色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一直穿着。”

    紫色原本是一种昂贵的颜色,只有富贵人家才有能力穿着紫色的衣服。时间再往前推一点,紫色还是独属于贵族高官们的服色。在那时候,品阶不够的人擅用紫色是一项罪名。

    武帝驾崩、礼崩乐坏之后,紫色不再独属于官员,富裕的平民也可以使用,这使它的身价下跌了一个档次。今年春天,西北有人从煤焦油里提炼出了廉价的紫色染料,这使它的身价跌到了谷底——原本用于彰显身份的颜色,现在居然无论贫富,谁都可以使用。既然如此,富裕的人们为什么还要使用它,自降身价到普通人的档次?至于一开始就独享紫色的官员们,更是不乐意再穿这种颜色了。

    “新洲的风貌和咱们不同。”

    卫南平道:“他们那里不太在乎服色礼仪之类的东西,谁乐意穿什么就穿什么。而且两地相隔遥远,今年春天在中原西北发现的染料,可能明年夏天才能出现在新洲市场上。或许新洲现在依然以紫为贵,也未可知。”

    西宁闻言,憧憬地捧着脸:“那我现在运一批紫色的衣服到新洲去卖,岂不是能赚好多钱!”

    北定笑他:“好呀,你要怎么运?你又不会土遁术,也不会神行千里——纵使你会,新洲和中原隔着一片汪洋,你也没法儿过去。何况还要带着一批衣服。飞空艇倒是快,一两天就能飞跃大洋。但那门票千金难求。要是老老实实地用货船运过去,等你到了,价钱也就下来了,横竖赚不到什么钱。”

    卫南平拍了拍西宁的肩,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要想发财,还是得靠平时一点一滴的积累,总想着投机取巧,是赚不到大钱的。”

    西宁笑着拍了他一下。

    北定神神秘秘地:“对了,南平。那萧牧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卫南平问:“还跟着谁?”

    北定一脸坏笑道:“跟着一个男人!一个俊美无比的男人。全天下所有的男人加在一起,也没有他一半的美貌。”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卫南平:“怎么样,去不去看?”

    他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卫南平喜欢男人的事情不是秘密。道家讲究随性自然,喜欢男人就喜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南平翻了个白眼:“跟在萧牧首身边的漂亮男人,倘若身无官职,八成是牧首的入幕之宾。我有多大的胆子,敢去偷看牧首的男人?”

    西宁笑嘻嘻地:“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怕事了?”

    卫南平道:“人好色,也应惜身。”

    站起身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亵衣,拿过法服来披上:“我要去找知蘅师姐看眼睛,谁要跟我一起去?”

    三人都说:“一起一起。”

    换好法服,束好头发,戴上发冠,出了望仙台,往东走二百米,向右拐,紫藤花深处就是知蘅真君坐镇的合药堂了。

    卫南平扣开了藤萝掩映的大门,提起衣裳下摆,跨进合药堂的门槛。

    一阵清冷幽静的气息袭来,他绷起脊背,微微一哆嗦:“真凉快。”

    合药堂是夏天避暑胜地,只因很多药材不耐高温,知蘅真君便以法术使院内四季都如深秋般清冷。

    合药坊正堂里,穿着淡青色长裙的知蘅真君正在照看另一位病人。

    她尽量温柔地对坐在高椅上的小孩子道:“啊,张开嘴巴,让我看看。”

    道士为人诊病只需望气,不用其他手法。看来这病人是个凡俗之人。

    卫南平带着东安等人在正堂外站定,先叫了一声“师姐”。

    知蘅真君看完了小孩的喉咙,让他将嘴合上,问一旁端坐的女人:“萧大人,门外是我师弟,能让他进来么?”

    萧明达笑着点头:“本就是我们叨扰,怎敢耽误道长。”

    知蘅真君略一点头,并不与她客套,转头向门外道:“南平师弟,进来吧。”

    卫南平跨进门槛,先扫视了一圈,竟然发现了一个熟人。

    那坐在高椅上的小孩子也认出了他,身子向前探去,又想到了什么,马上端正坐好,只以殷切的目光看着他。

    卫南平惊喜地上前:“长留!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的东安西宁北定忙扯住他的袖子,他疑惑地回头,只见他们摇头摆手,又让指着什么让他看。

    卫南平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长留的身边,乌发里夹杂着银丝,眼角有细碎的皱纹,双手厚实有力,布满伤疤和老茧。

    她的身后,侍立着一个紫衣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忽然之间,卫南平的耳边“嗡”了一声。他似乎看见了灰白色的血腥祭台,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浪潮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卫南平艰难地眨了眨眼,感觉眼皮有些干涩。再睁开眼时,那紫衣女子的目光已经移开,方才的场景已经忘了大半。

    他试图回想,那些画面和声音却像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松开手时,连“忘记了什么”的感觉也消失了。

    “你们两个认识么?”

    坐在长留身边的女人问他。

    卫南平看着她,恍然大悟。

    这,不正是新洲牧首萧明达么?

    难道长留是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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