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平拿着那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心想,命纸,这个名字倒是贴切。
它就像差分机的生命一样重要。或者不如说,差分机所谓的“生命”都是命纸赋予的。
通过命纸上的孔洞,差分机能够得到指令、储存数据、演算问题。
如果没有这些打着孔的小卡片驱动的话,它不过就是一堆废铁而已。
归阳真君示意卫南平将最左边的一沓命纸全部拿出来。
卫南平依言照做,捏住那一沓厚厚的卡片。
粗略估计,这一沓卡片足有三四百张,握在手里颇有分量。
归阳真君指挥着他:“小心,不要弄乱了顺序。带数字的那面朝下,一张一张地放进来。”
“一张一张地放进来?”
卫南平愕然:“师兄,这里至少有三百张!”
归阳真君点头:“没错,正因如此,才要格外耐心。想要当差分机操作员,必须细心、谨慎。”
他看见了卫南平生无可恋般的脸色,补充道:“这算什么,至少我没让你用打孔针一针一针地将这些命纸戳出来。”
“比起制作命纸的人,操作员的工作简直太轻松简单了。不过放心,今天我们只讲操作,命纸的制作方法我们以后再学。”
卫南平摩挲着命纸上凹凸不平的孔洞,头皮发麻。
怎么,将来他们还要学习怎么用打孔针往命纸上戳程序吗?
这些命纸是谁制作的?不会是归阳师兄本人吧?
他不敢再多言,乖乖地将命纸按照顺序一张一张地塞进差分机的孔洞。
漆黑的孔洞吞没了淡黄色的命纸,如同带有生命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三百多张命纸终于依次放好了。归阳真君点头道:“好了,第一部分已经装好了。”
“南平师弟,现在把第二个格子里的命纸也放进去吧。”
卫南平于是又取出第二个格子里的命纸。
这个格子里的命纸和先前的三百张有所不同——像是为了便于区分一般,它的编号是用翠绿色的墨汁书写的。卫南平仔细观察了一下,连孔洞的排列方式也有所不同。
放完第二个格子的命纸之后,没等归阳真君提醒,他就将第三个格子里的命纸取了出来,放进对应的孔洞里。这部分的编号是朱红色的。
一整个盒子里的命纸都被放进去了,归阳真君示意卫南平稍稍站远一点,合上差分机的活动顶盖,对着台下昏昏欲睡的白简道士们热情地道:“诸位师弟师妹,打起精神来!”
“刚才南平师弟放进去的,是我最近才编写好的一段差分机模块。正如大家所知的那样,天命是一团混沌的数,它不停演化,在每一个时刻都有着不同的表现。”
“诸位平时应该都尝试过用不同方式占卜,但无论是龟甲蓍草,六爻周易,都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它们都模糊,暧昧,要你去猜测征兆,推断吉凶。要知道,‘数’永远有一个最准确的答案,正如天命一般。除了这个答案以外,其他的答案,无论如何接近它,都是大错特错的!”
他打了一个响指,差分机忽然轰隆隆地自行运转了起来,仿佛有一个蒸汽锅炉在一旁为它提供动力一般。
在凡俗世界里,差分机确实就是以蒸汽作为动力的。但归阳真君作为得道修士,自然有另一种方式驱动差分机,不至于让房间被煤灰、水汽和燥热填满。
除归阳真君外,卫南平站得离这个钢铁巨兽最近。他看着那些飞快旋转着的齿轮、轴承,它们被命纸上的孔洞驱使着,不停计算,储存数据,寻找那个“唯一准确”的答案。
“我向天命提了一个问题。”
归阳真君自顾自地说道:“我将问题写在命纸上,让差分机帮助我运算。这个问题只有真正的天命可以为我解答。如果得到了这个答案,我……”
卫南平背后一凉,白简道士超乎常人的那一部分告诉他,快后退——
他飞快地倒退了几步,用绘有神纹法篆的宽大袍袖遮住头脸。
这些绘制在法服上的符箓会保护他免受肉/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当然只局限于轻伤。
他的直觉告诉他,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会带来严重的伤害。
台下坐得靠前的那几个白简道士也一激灵,连算盘都来不及拿,跳起来就往后跑。
作为灵元真君,归阳真君当然也预知到了危险。但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差分机的齿轮转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机器运转的嗡鸣声越发刺耳,几乎像是钢铁撕扯拉拽的声音。
忽然,一个齿轮卡住了。接着,更多的齿轮被迫停止了转动。巨大的惯性使它们仍然试图保持运转的动作,但出路已经被堵死了。于是这种惯性化作撕扯的强力,庞大的机器被内部传来的巨力撕扯成无数碎片,齿轮、轴承、淡黄的纸片飞射向四面八方,如同下了一场钢铁暴雨。
归阳真君站在钢铁风暴的最中心,灵元真君强韧的□□使他没有被飞溅的铁片伤到一分一毫。
他愣愣地:“又失败了。”
一片淡黄色的碎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他抬手将其摘下,苦笑道:“还好我有备份。”
卫南平放下遮脸的袍袖,抖落身上沾着的铁片和碎纸,心道,师兄啊,备份不备份的先不说,你到底放了什么进去,怎么还把差分机给弄得爆炸了……
归阳真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算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他对着台下的白简道士们说:“你们先回去吧,自己温习温习经书。晚上的功课照常。”
白简道士们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虽然被爆炸吓了一跳,但平白多了白天的闲暇,都欢天喜地,拿着算盘离开了。
东安、西宁、北定三个在台下向他招手,卫南平也快步下台,跑到他们三个中间。
三天没见,师兄弟几个有无数的话要说。先是问他身体好些了吗,又问这次去扬州见到了什么,又问东西都买了吗,有没有缺货的。
卫南平于是回答,身体大好了,去扬州什么也没见着,东西都买了,咱们这次运气好,要买的东西没有缺货的……
将要踏出说法堂之前,卫南平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归阳真君仍站在台上,轻轻挥了挥手,那些钢铁碎片、齿轮轴承和淡黄的纸片都都乖乖地从房间的各个角落聚集到他脚边,堆成了一个小山丘。他又一挥手,一阵火光闪过,淡黄色的纸片被火焰吞没,燃烧殆尽。钢铁碎片也被熔成闪亮的铁水,汩汩地在房间里流淌。
木制的桌椅、水磨青砖的地面没有受到任何破坏。
铁水流着流着就不见了,说法堂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寂寥的人影独自站在台上。
卫南平收回了视线,和师兄弟们一起离开了说法堂。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站着两个女人。一人身材高挑,眼尾有着轻微的细纹,双手厚实粗糙,正是新洲牧首萧明达。另一人身着紫衣,是她的下属安若暝。
萧明达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办,他失败了。”
安若暝道:“没关系,他有备份。命纸并未毁坏。”
萧明达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个笑话很有意思。”
安若暝向她欠了欠身。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失败?”
安若暝斟酌地道:“大人,您要我‘说’出来吗?”
萧明达点头:“是的,直接说出来就好。”
安若暝于是道:“他的机器太小了。差分机的运算能力以运算齿轮的长度为标准。归阳真君用了一些小手段,使得这台差分机的运算能力相较自身的体积而言有所提高。但这不够,远远不够。据我所知,汴梁司法台地下那台差分机的运算齿轮长度约有两千里。即使是它,也不足以支持‘天命’的运算。”
她的话语飘散在风中,却像是烙印在什么东西上一般,永不磨灭。
萧明达点了点头:“还好他有备份。”
安若暝微微一笑:“大人,这个笑话很有意思。”
萧明达又问:“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能够支持‘天命’运行的差分机吗?”
安若暝道:“能够完整运行‘天命’的差分机现在不存在,在目之所及的未来,也不会出现。除非‘她’诞生。但我们无法确定‘她’是否会诞生,更加无法确定‘她’诞生的时间。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萧明达低声道:“是啊,连元田都无法看到‘她’的因果与命运。”
她的眼神逐渐坚毅了起来:“但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等待。如果我将‘天命’的命纸交给你,你能否将之拆分成若干个能够独立运行的模块?如果我造出一台比汴梁司法台的差分机大上十倍……不……二十倍的差分机,这些拆分出的模块能不能在其上分别运行?”
安若暝紧紧抿着唇,将唇色抿得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浑身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良久之后,她才放松身体,长舒了一口气。
她说:“可以。”
萧明达满意地点点头。
安若暝又追问:“可是,大人,建造差分机需要大量的钱财。想要建造出比司法台的差分机大上二十倍的差分机,所需的钱财更是不可估量。即使您是牧首,耗费如此多的钱财建造这样一台并非必要的机器,其他二十七位州牧也不会赞同。”
萧明达笑道:“谁说我要和他们实话实说了?我只需要告诉他们,我们要建一台比中原司法台更大的差分机。那些人事事都要超过中原,肯定会同意。他们不了解差分机的造价,我们虚报一些费用,抬高一些材料价格,虚虚实实,能够从国库里套出至少一半的钱。”
安若暝问她:“那另外一半呢?”
萧明达拢了拢鬓角:“另外一半,就要求助于我们的好朋友了。你知道的,她十分富有,一定有能力为我们支付剩下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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